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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中国游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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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因为别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就不再来作小说,更不会因为几个自命“革命文学家”的青年,把我称为“该死的”以后,就不来为被虐待的人类畜类说话。总之我是我自己的我,一切的毁誉于我并无多大用处,凡存了妒心与其他切齿来随意批评我的聪明人,他的聪明真是白用了。
  我需要,是一种不求世所知的机会。一切青年天才,一切大作家,一切文坛大将与一切市侩,你们在你们竞争叫卖推挤揪打中,你们便已经将你们的盛名建立了。能在这种情形下把我除外,我倒可以从你们的疏忽中,得到一种开释的幸福,这不是诳话!
  但是上面的话又近乎存心在讽刺谁了,这样说来又近于牢骚。所谓牢骚,把悲愤放在一浅薄事情上出气,我真不应当再有,我且应学着用力来克制这东西的生长机会。我应当告读者的,是这书与第一卷稍稍不同。因为生活影响于心情,在我近来的病中,我把阿丽思变换了一种性格,却在一种论理颠倒的幻想中找到我创作的力量了。这在我自己是象一种很可珍的发见。然而也就可以说是“失败”,因为把一贯的精神失去了。
  时当南北当局同用戒严法制止年青人对日本在山东暴行以及管领济南的行为加以反抗之日,凡表示悲愤者即可以说是“共产党”,很容易得到杀头机会。从报纸消息上,则知道中国各处地方,每日杀共产党不少,想亦间有非共产党在冤枉中顺手承情叨光的。可感的是日本人给当局以这样一好机会,一面既可以将有血气的能够妨害政治上惰性加深的年青人杀掉一些,一面又可以作进一步之中日共存共荣表示,呜呼,我赌咒,说此后外交政策尚可以用于英国,巩固两国之邦交!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城
  第一章
  那只鸭子姆姆见到她大发其脾气阿丽思小姐不明白如何就到了上次遇见南京鸭子的河边。她虽然担心兔子绅士傩喜先生醒来时找寻不着她要着急,然而在河边望到那一河的清水,河水慢慢流,也很有趣。
  “那要是洗一个澡,才好玩!”她自言自语的在岸上说,其实这话就只是为傩喜先生设想。她且主张河水清是应该那么清,但也应该暖和一点,因为不太冷则洗澡人可以免得患伤风,因为不拘大人小孩,患伤风症都无聊。姑妈曾告过阿丽思这个话,自己也经验过。
  “可是,我以为究太凉了。”她用一个小指头去试试水的冷暖,水就打个战,“瞧,你自己也一为人用手指搅着就打战呀!”
  “别是这样说,您远方小姐。”
  她不提防河水也会说话。听到河水说话她心咚的一跳。她试问,“刚才是你驾说话吗?”
  谁知河水就清清朗朗告她“正是”。河水的声音清朗得同它颜色一样。
  她说,“我称呼你驾,应当是小姐还是先生?”
  河水就起小浪,做微笑。
  “那是人才要这样称呼,”河水仍然用清清朗朗的声音说,“对我可以不必。你小姐高兴,喊我做亲爱的河水;不高兴,喊我做河水就得了。”
  “那亲爱的河水,你要热点才成。我说你太冷了,不适宜洗澡。我刚才还想让我那位好同伴来洗一个澡咧。”
  河水就说很抱歉,对不起,因为它不是温泉。阿丽思心想,是温泉,当然就不必抱歉,所以认此时抱歉却也不是客气。
  他们既有了攀谈机会,河水就问到阿丽思小姐的许多过去情形,她一一答应着。正因为有河水问及她才记得起,不然她也忘掉了。
  “我想明白你到此的感想,”河水说,“因为每一个外国人到中国来都有一种感想。”
  “可是我并不是每一个外国人。”
  “可是据说到过中国的狗也总有中国的印象记。”
  “那回头我去问傩喜先生,”阿丽思小姐说是问傩喜先生,因为是她记起傩喜先生是一只兔。不过狗并不与兔相同,故此她就又随即补充说,“我想傩喜先生也总不会有吧。”
  “但是你并不是傩喜先生呀!”
  “但是您也并不是我呀!”
  河水记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中国格言,又笑笑,就不理阿丽思小姐,流去了。
  阿丽思小姐望到那流去的水,心中只发怔。她就从不见到过河水有这样快的脚步。她以为或者是河水生了气才跑得如此快。又以为是因为赴什么约会才不能在此久耽搁一会。
  望到河水的去处,直望到那河水摔到一个石头上,打得全身粉碎,她才舒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说,“慢走一点不就好了么?”
  她过了一会儿,又去用手试那新来的河水,以为总会比先前的热一点了。谁知还是冷。
  她在心中又起了疑问,以为干吗不稍稍温暖一点,但记到适间的无结果谈话,就不再作声了。
  河水汤汤的流,流到下头则顾自把身同大石头相磕,把身子打得粉碎,全不悔。阿丽思小姐在看惯以后,知道这是水在某一地方时的呆处,明白不是生她的气,就不再注意了。
  她站在那岸边,各处看。想再有一个什么东西可以同她谈谈话,好玩一点。她在无事可作时节,想谈话,也如同到肚子饿时想吃饭一样,然而她对这谈话的饥饿,不很能明白,又无从把这不明白的疑问向谁讨论,就在这岸边自言自语起来。
  她说,“我问你,是饿么?”
  第二个她就说,“是的。”
  她又转到第一个她,温和到象作姑妈的声音,安慰这一个寂寞的她,说道:“我的朋友,你稍微呆在此一会儿,就会有来同你谈话的了。”
  “是呵,可是,”她又作第二个她,很忧愁的说,“在别一个没有来以前,你多同我谈一阵,可不可以?”
  “那可以。不过我想到傩喜先生,他会很念着我呢。”
  “我虽想到他,我可很愿意暂时离他一会儿,找一个相熟的谈谈天。”
  “这里总有相熟的会来。你看这水,不是每天都总有鸭子鹭鸶一类鸟来么?”
  “提起鸭子,我就想起那个小鸭子来了。她说愿意作我的丫头,那多可笑!我问过傩喜先生,说丫头就是女奴隶。你想我若是用一匹小鸭子作奴隶,要她每早上帮我梳头,又帮我装烟倒茶,那才是一件可笑的事!”
  “我又想到那个姑妈起来了,瞧那姆姆多肥胖,我为她肥胖真着急。”
  “那很瘦的也应着急了。我就记得到小鸭子对鹭鸶的健康担忧。”
  “不过那是小鸭子的事。”
  “不过为什么又是小鸭子的事?”
  另一个她问到这一个她“为什么”,这一个她就不免小小生了一点气,不再接下去了。
  可是她却愿意另外再起一个头,就因为还不见另一个可以谈话的来,非自己谈话不可。
  先那一个她说,“好,我们再讨论一点别的吧。”
  另一个她自然就赞成了。她就提出今天的玩的方法来。
  她说,“玩,怎么玩?”
  “我们看戏去。”
  另一个她对于看戏又似乎不很有兴味。然而也不敢反对。
  恐怕一反对又不能继续这讨论了,就说“好”。
  “看戏,到中国顶好顶大的戏院子去,坐到包厢中,在看戏以外还能看那些很灵便的茶房,如象玩魔术一样,把一卷热手巾从空中抛来抛去,那多好!”她不让那一个她有机会反对,就接到说,“看他们在台上打筋斗,喊,哼,又看台下的一切人也大声喝彩,吐痰,咳嗽,……”这知识当然是阿丽思从傩喜先生那边得来的。
  那一个她就争着说,“吐痰并不是雅观的事,咳嗽也不是!”
  “然而那样的随意,那样的不须顾及旁人,——说得好,是那样的自由,不是一件——”“不,”那一个她就坚决的说,“这个不必去看。”
  “那依你,怎么消磨这一个长长的日子?”
  “那就呆在这河边,等一件事发生!”
  于是阿丽思小姐不再说话,就等候这机会的来。谁知道这时间的过去,是应一分一分算,还是应当一秒一秒算?然而她是数着这时间过去的。她学到医生的方法,自己为自己诊脉,就数着脉搏,一二三四的算,她数到一百……一千……一万。
  “呀,一万了,这怎么数下去?”然而还是数。血在管子里跳一下她算一个数,因为数字的多使她气也转不过来。也亏得是她,直数到一万二千七百零九,一点儿也不错一个字。
  到此时,她可觉到实在无法数下去了,就说道,“好,加一个数,算是一万二千七百一十吧。让我记下这个数目来,回头要傩喜先生为我折合究竟是多少时间。”
  不数着时间,那未免又寂寞起来了。
  寂寞也得呆下去,阿丽思是同许多大人一样,对于当前的事是只用“挨”的一个法子处置的。她还是挨着。她自问自己,“若是重新又来从一字起码,数这血的跳,岂不是又有一个‘一万二千七百一十’的数目么?若是每一次跳换一个数,岂不永久是‘一’字么?
  若是……多傻的一个意见啊!想这个干吗?……“但是,她又想,”若是接到一天一年数下去,这个数目怎么写?“因此她记起一个小学校的数学教员的脸相来了,”哈,要他自己去算这数目,他就不知道如何写,我敢断定!“”阿丽思,“她想还是把自己分成两个她为好。
  “不准这样想,这不是应当想的事。”
  这一个她警告了那一个她以后,那被警告的她就不再去想血在血管子里跳的次数了。
  她自己问自己,“还是在此呆,还是走?”
  见到河水走,她想不如也走走好。她就沿河岸,与河水取同一方向前进。她先是这样慢慢的走,到后看到河水比起自己脚步总快许多,心中好笑,“你忙什么?”
  她不防凡是河水都能说话,一个河水对阿丽思小姐的问题,就有了下面一个答复。河水说:“你小姐,比起我们来,你为什么就这样闲?”
  “那我怎么知道?这是你觉得!”
  “我哪里会觉得?只有你才觉得我忙!”
  这又到话不投机的当儿了。
  阿丽思想,“这不如我回头走一条路好。同到一起走要我不觉得你河水忙也不成。”
  她于是与河水取一相反方向,一步一步走,把手放在身后,学一个绅士的走路方法。“一步一步”,不说“慢慢的”,那是因为当这时她以外没有别的在走的东西可比较了。
  她也不知究竟走了有多远,因为她手上无一个表,就象无时间。
  多平坦的一条路!
  一步一步走,不知不觉就到桥下了。
  她见了桥才想起鸭子。想起鸭子才看到鸭子。鸭子正在水面游,离她不到二十步。瞧鸭子似乎是刚把头从水中露出的。
  阿丽思见到这老太还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裳,头是光光的,欢喜之至。她喊那鸭子,说,“老太太,您好。”
  那鸭子不提防岸上有人叫她,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照理今天不比昨天,把头抬起应欢欢喜喜,阿丽思小姐想。谁知这老太太见到是阿丽思,虽把头抬起,也只随便回答一声“您好”,就顾自过桥洞去了。
  阿丽思以为老太是上了年纪,忘记目下的阿丽思便是昨天那个阿丽思了,就从岸上追赶过去。
  她逐着那母鸭子说:“老伯娘,老伯娘,我是阿丽思!是昨天那个阿丽思!”
  那鸭子头也不回,只急急忙忙说,“是也好,不是也好,与我做鸭子的不相干。”
  “与你相干的。姆姆,你瞧我们昨天谈话不是很愉快么?”
  “昨天愉快今天可不愉快了!”仍然是头也不回的逆水而前,但似乎稍慢点了。
  阿丽思就赶快跑过去,对着鸭子又行一个礼,说,“姆姆,我想仍然要把你愉快找回来,我问你老人家,你侄小姐干吗不同在一块儿?”
  “干吗不同在一块儿?还要装痴问!你这人!”
  阿丽思这才看明白鸭子不是不认识她,是正因为认识她生着大的气咧。
  阿丽思小姐本想说,“你这鸭子!也不让人先明白生气原因,就随便生气。”认为这不很合理。但她随即又想,一个鸭子不能与人比,就尽这老太太生气了。
  她为了要明白这老母鸭子生气原因,仍然很和气的问侄小姐不在一块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知道还是知道,又故意问?”那鸭子说了就用与说话差不多的严厉样子对阿丽思瞪着,想在阿丽思话语以外找到一种证据。
  阿丽思很惶恐的说,“事情实在一点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是我错了么?”
  “也不是姆姆的错,姆姆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赌咒。”阿丽思又记起“赌咒”的用处来了,果然因此一来那母鸭子气已平了不少。
  鸭子变成很和气又很忧愁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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