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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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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愿意和人亲近。”店员介绍说。
  我道过谢,把猫放回橱窗,买了盒派不上用场的猫食。店员整齐包好递给我。我夹起猫食包走出宠物店时,两只猫像注视一片残梦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务所,女孩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猫毛。
  “逗猫玩来着。”我随口解释说。
  “腋窝开线了。”
  “知道,去年就那样。抢现金押运车时给后视镜刮的。”
  “脱下。”她并无兴致似的说道。
  我脱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长腿,开始用黑线缝腋窝。这段时间里我折回桌前,削罢午后用的铅笔,投入工作。不管谁说什么,在工作方面我这人却是无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从良心上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间内做好规定的工作。若在奥斯威辛①'①奥斯威辛:波兰语称AMschwitz,波兰南部工业城市。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大量关押残害犹太人的集中营',我肯定大受赏识。问题是,我想,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我想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么奥斯威辛和双座鱼雷攻击机。没有人再穿什么迷你裙,让·保罗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听了。最后一次看穿连袜健美裤的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着?
  时针指在3点,女孩照例把热日本茶和三块糕点端到桌面。毛衣也灵巧地缝好了。
  “喂,跟你商量点事儿可好?”
  “请。”说着,我吃了块糕点。
  “11月旅行的事,”她说,“北海道怎么样?”
  “不坏。”我说。
  “那就定了。没有熊?”
  ·
  “有没有呢,”我说,“该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点下头:“对了,陪我吃次晚饭好么?附近有一家餐馆,虾蛮够味儿的。”
  “好好。”我应道。
  餐馆位于幽静的住宅街的正中,从事务所搭出租车只要5分钟。刚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应悄无声息地踩着椰树纤维地毯走过来,放下两块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谱。我要了两瓶饭前啤酒。
  “这儿的虾特好吃,活着煮的。”
  我喝着啤酒“嗬”了一声。
  女孩用纤纤的手指摆弄脖子上挂的项链坠儿,摆弄了好一会。
  “有话想说,最好饭前说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如此说话。总是这样。
  她微微一笑。由于懒得把约四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来。店里空得很,连虾抖动胡须的声音都似乎听得到。
  “现在的工作,中意?”她问。
  “怎么说呢,对工作从没有这样考虑过。不满倒是没有。”
  “我也没有不满。”这么说着,她吸了口啤酒,“工资不错,你们两人又和蔼,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语。已经许久没认真听人说话了。
  “可我才20岁啊,”她继续道,“不想就这样到此为止。”
  ,
  上莱时间里,我们的谈话中断。
  “你是还年轻,”我说,“往下要恋爱,要结婚,人生一天一个花样。”
  “哪会有什么花样。”她用刀和叉灵巧地剥着虾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没有人喜欢我的。我这辈子也就缝缝毛衣、做个破玩艺儿逮蟑螂罢了。”
  我唱叹一声,觉得陡然老了好几岁。
  “你可爱、有魅力、腿又长,脑袋也够灵,虾壳都剥得精彩——肯定一帆风顺。”
  她全然不声不响,闷头吃虾。我也吃虾。边吃虾边想水底的配电盘。
  “你20岁时做什么来着?”
  “追女孩啊!”1969年,风华正茂的岁月。
  “和她怎么样了?”
  “分手了。”
  “幸福?”
  “从远处看,”我边吞虾边说,“大多数东西都美丽动人。”
  我们进人尾声的时候,店里开始一点点进人,刀叉声椅子吱扭声此起被伏。我点咖啡,她点咖啡和蛋奶酥。
  “现在怎么过?有恋人?”她问。
  我思付片刻,决定把双脑胎除外。
  “没有。”我说。
  “不寂寞?”
  “习惯了,通过训练。”
  “什么训练?”
  我点一支烟,把烟朝她头上50厘米高处吹去:“我是在神奇的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说,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什么——肯定到手。但每当把什么弄到手时,都踩坏了别的什么。可明白?”
  “一点点。”
  “谁都不信。但真是这样。三年前我就意识到了,并且这样想:再不想得到什么了。”
  她摇头说:“那么,打算一生都这样过?”
  “有可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果真那么想的话,”她说,“活在鞋箱里最好。”
  高见。
  我们往车站并肩前行。由于穿了毛衣,晚间挺让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说。
  “没帮上什么忙。”
  “谈谈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们从同一月台乘上方向相反的电车。
  “真不寂寞?”最后她又问一次。
  我正找词回答,车进站了。
  13
  某一天有什么俘虏我们的心。无所谓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花蕾、丢失的帽子、儿时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旧唱片……全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谓之物的堆砌。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仿惶两三天,而后返回原处。……黑暗。我们的心被掘出好几口井。井口有鸟掠过。
  那年秋天一个黄昏俘虏我的心的,其实是弹子球。我和双胞胎一同去高尔夫球场8号洞区的草坪上观看火烧云。8号洞区是理想打数5的长洞区,一无坡二无障碍,唯独小学走廊一般平坦的草地径直铺展开去。7号洞区有住在附近的学生学吹长笛。在撕肝裂肺般的双高8度音阶练习的伴奏声中,夕阳在丘陵间即将沉下半边。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弹子球俘虏了我的心。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弹子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急速膨胀开来。一闭上眼睛,缓冲器击球的声音、记分屏蹦出数字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1970年,正是我和鼠在爵士酒吧大喝啤酒时期。那时我绝不是个执著的弹子球玩家。爵士酒吧里的弹子球机在当时是一台罕见的3蹼(flipper)标准机,称之为“宇宙飞船”。球区分上下两部分,上部有1蹼,下部有两蹼。那是固体电路给弹子球世界带来通货膨胀之前那段和平时光的标准机。鼠疯狂迷上弹子球的时候,曾和弹子球机一起照了张相来纪念92500分这一他的最佳战绩。鼠面带微笑靠在弹子球机旁边,机也面带微笑,上面弹出92500这组数字。这是我用柯拉相机拍摄的唯一温馨的照片。看上去鼠俨然二战中的空战英雄。而弹子球机像是一架老式战机——地勤人员用手转动螺旋桨,起飞后飞行员“啪”一声拉合防风窗的那种劳什子。92500这组数字将鼠和弹子球机结合在一起,酿出妙不可言的融洽气氛。
  弹子球公司的收款员兼维修员每周来一次爵土酒吧。此人三十上下,异常瘦削,几乎不同任何人搭话。进店看也不看杰一眼,直奔弹子球机,用钥匙打开机台下的盖子,让零币哗哗啦啦淌进帆布囊。之后拿起一枚硬币,投进机内做性能检查。确认两三下活塞弹簧,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球。继而把球击在缓冲器上检验磁石,让球通过所有的球道,击落所有的球靶。再检查下曲靶、开球孔、巡回靶,最后打开奖分灯,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让球落进外球道,鸣金收兵。随后向杰点下头——像是在说毫无问题——走出门去。所花时间也就半支烟工夫。
  我忘了磕烟灰,鼠忘了喝啤酒,两人总是这么目瞪口呆地注视这华丽的技术表演。
  “梦一样。”鼠说,“他那技术,15万分不在话下,20万都有可能。”
  “那自然,专门于这行的嘛。”我安慰鼠。
  然而鼠那空战英雄的自豪仍未失而复来。
  “同他比,我这两下子也就握了下女人小指那个程度。”说罢,鼠不再吭声。鼠梦寐以求的就是记分屏上的数字超过6位。
  “那是工作。”我继续相劝,“起初可能有趣,但从早到晚尽干那个,谁都要生厌。”
  “哪里,”鼠摇头,“我就不至于。”
  14
  爵士酒吧坐满了顾客,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差不多全是没见过的新客,但客人总是客人,杰当然不至于不快。冰锥破冰块的声音,咯喳咯喳摇晃加冰威士忌杯的声音,笑声,投币点唱机里杰克逊5人组的歌声,如漫画书上白泡泡圈那样飘上天花板的白烟——好一个盛夏再来一般的酒吧之夜。
  尽管这样,鼠看上去仍像出了什么毛病。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吧台一端,把一直翻开的一本书的同一页反复看了几遍,这才作罢合上。看那样子,可能的话,他很想喝干最后一口啤酒回去睡觉。如果真能睡着的话……
  那一星期时间,鼠同任何开心事都毫不沾边。睡觉睡睡醒醒,啤酒,烟,一切昏天黑地。冲刷过山坡的雨水冲进河流,进而把海水染上斑驳的褐色和灰色。讨厌的景观。脑袋里简直就像塞了一团旧报纸。睡眠既浅又短,同牙科医院暖气过热的候诊室里的瞌睡无异,每有人开门便醒来,并且看表。
  一星期过得一半,鼠喝着威土忌做出一个决定:暂且冻结一切思考。他让思维的每一道空隙都结上一层厚得足以走过白熊的厚冰。他估计这回可以熬过本星期的下一半了,于是睡了。然而醒来时仍一切照旧,不外乎头有点痛。
  鼠惟张地看着眼前摆的六支空啤酒瓶。从其空隙,可以看见杰的背影。
  也许正值退潮时分,鼠想。初次在此喝啤酒是18岁。数千瓶啤酒,数千包炸薯片,数千张投币点唱机的唱片。一切都像拍打舢板船的波浪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啤酒我不是已经喝了个够么?当然,30也罢40也罢,啤酒任凭多少都能喝。不过,他想,不过在这里喝的啤酒是另一回事……25岁之于激流勇退,是个不坏的年龄。就乖觉之人来说,正是大学毕业当银行信贷员的年龄。
  鼠往空瓶队列里又加进一瓶。杯子满得险些溢出,他一口气喝去一半,条件反射地用手背擦一下嘴,又把弄湿的手在布裤屁股上抹了一把。
  喂,想想看,鼠自言自语,别躲闪,想想,25岁………·该想点事的年龄了。这可是两个12岁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龄哟!你有那样的价值么?没有,一人份儿的都没有,连空泡菜瓶里的蚁巢那点儿价值都没有。……算了吧,无聊的隐喻!完全无济于事!想想看,你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想出来呀!·…。·鬼晓得怎么回事!
  鼠不再想,喝干剩的啤酒,旋即扬手让再来一瓶。
  “今天喝多了哟!”杰说。但归终在他面前放上了第八瓶啤酒。
  头有点痛。身体随波逐流似的上上下下。眼窝深处有酸懒感。吐啊,脑袋里发出声音,快吐,吐完慢慢想!快,起来到卫生间去!…不行,一垒都走不到。……然而鼠还是挺胸走到卫生间,打开门,赶走对着镜子重描眼线的年轻女郎,朝马桶弓下(禁止)去。
  多少年没吐了?吐法都忘掉了。要脱裤子?……开哪家混账玩笑!默默地吐,胃液都吐净!
  胃液都吐净之后,鼠坐在马桶上吸烟。吸完用香皂洗脸洗手,对镜子用湿手理齐头发。脸色是有点过于阴沉,但鼻子下巴的形状还过得去。给公立中学的女教师看中都有可能。
  离开卫生间,走到描眼线只描了一半的女郎坐位郑重道歉。之后折回吧台,把啤酒倒进杯子喝去一半,又把杰给的冰水一饮而尽。他摇了两三下头,给烟点上火。这时脑袋的机能开始正常运转。
  好了,这回好了!鼠说出声来,长夜漫漫,思载悠悠!
  15
  我真正陷入弹子球这个堪可诅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半年感觉上我好像在黑洞中度过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个大小同自身尺寸相适的洞,整个人钻进洞去,塞起耳朵不听任何声响。什么都引不起我半点兴致。傍晚时分,我醒来穿上风衣,在娱乐厅的一个角落消磨时间。
  好容易找到一台同爵士酒吧里的3蹼“宇宙飞船”一模一样的机子。我投进硬币。一按开机钮,机器便浑身发抖似的发出一连串声响,升起十个弹靶,熄掉奖分灯,把记分退为六个“0”,向球道弹出第一个球。无数硬币被机吞进肚去。恰好一个月后,在那个冷雨飘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热气球甩掉最后一个沙袋一样超过了6位数。
  我把颤抖的手指揪也似的从操纵钮移下,背靠墙,一边喝冰冷的易拉罐啤酒,一边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记分屏上出现的105220这6位数字。
  我同弹子球机短暂的蜜月就这样开始了。在大学校园里我几乎不露面,打工钱大半投进弹子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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