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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文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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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的光线下,七月差点认不出来这就是安生。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束的小辫子,发稍缀着彩色的玻璃珠。银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还有酒红的唇膏。穿着一件黑色镂空的蕾丝上衣,紧绷着她美好的胸脯。安生先看到家明,楞了一下。然后对七月笑着说,我们来喝酒吧。
  加冰块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然后他问安生,觉得逃课一个月去写生快乐吗。
  安生说,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凉的溪水中洗澡。晚上躺在睡袋里看满天星斗。那一刻,我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看着漫天繁星的时候,我会以为生命也许就是如此而已。回来后画了油画星夜。画布上有深深的蓝,和掉着眼泪的星斗。有人问我100百块钱卖不卖。我说卖。
  为什么不卖。它到了一个看得懂的人的手里,就是有了价值。
  安生说完看着家明。她说,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门口以后,家明说,安生是个不漂亮的女孩。
  但是她象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七月生日的时候,家明想带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说,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家明说,我们当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乐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骑着破单车来到郊外。爬到山顶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个小寺庙。阳光很明亮。那天安生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衣,光脚穿一双球鞋,又回复她一贯的清醇样子。家明和七月都穿着白色的I恤。安生提议大家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坐在山路台阶上让相机自拍,来张合影。大家就欢欢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后走进寺庙里面。
  这里有些阴森森的。七月说。她感觉这座颓败幽深的小庙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她说她累了,不想再爬到上面去看佛像。我来管着包和相机吧,你们快点看完快点下来。
  家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台阶,走进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安生坐在蒲团上,看着佛说,他们知道一切吗。家明说,也许。他仰起头,感觉到在空荡荡的屋檐间穿梭过去的风和阳光。然后他听到安生轻轻地说,那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来。她闻着风中的花香,感觉到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她心爱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身边。很多年以后,七月才知道这是她最快乐的时间。只是一切都无法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
  家明,庙里在卖玉石镯子。七月说,我刚才一个人过去看了,很漂亮的。安生说,好啊,让家明送一个。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淡青中嵌深绿的,另一个是洁白中含着丝缕的褐黄。家明说,七月你喜欢哪一个。七月说,给安生也要买的。安生喜欢哪一个。
  安生看看,很快地点了一下那个白色的,说,我要这个。
  她把白镯子戴到手腕上,高兴地放在阳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也快乐地看着孩子一样的安生。我还想起来,古人说环佩叮当,是不是两个镯子放在一起,会发出好听的声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发奇想。
  来,七月,把你的绿镯子拿过来,让我戴在一起试试看。
  安生兴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来的绿镯子往手腕上套。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两个镯子刚碰到一起,白镯子就碎成两半,掉了下来。
  山路上洒满白色的碎玉末子。
  安生楞在了那里。只有她手上属于七月的绿镯子还在轻轻摇晃着。家明脸色苍白。
  七月,我要走了。
  安生对七月说,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后去北京学习油画。
  秋天的时候,安生决定辍学离开这个她生活了17年的城市。她说,我和阿PAN同去。阿PAN想关掉BLUE。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七月问。是。他会调酒,会吹萨克斯风,会飙车,会画画。我很喜欢他。安生低下头轻轻地微笑。
  一个男人,你要很爱很爱他,你才能忍受他。
  那你能忍受他吗。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烟。她的烟开始抽得厉害。有时候画一张油画,整个晚上会留下十多个烟头。可是安生,你妈妈请求过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管她屁事。
  安生粗鲁地咒骂了一句。她的存在与否和我没有关系。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一口烟。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从来没有显形过的父亲。
  七月难过地低下头。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冒着雨跑到铁路轨道上的情景。她说,安生,那我呢。你会考上大学,会有好工作。当然还有家明。她笑着说,告诉我,你会嫁给他吗。七月?
  恩。如果他不想改变。七月有些害羞。毕竟时间还有很长。
  不长。不会太长。安生抬起头看着窗外。我从来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车。她想省钱,而且也过惯了辛苦日子。阿PAN已经先到海南。安生独自走。
  安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还是穿着旧旧的牛仔裤,裹了一件羽绒外套。七月一开始有点麻木,只是楞楞地看着安生检查行李,检票,上车把东西放妥。她把洗出来的合影给安生。那张照片拍得很好。阳光灿烂,三张年轻的笑脸。充满爱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对七月微笑。一边把照片放进外套胸兜里。
  七月就在这时看到她脖子上露出来的一条红丝线。这是什么。她拉出来看。是块小玉牌坠子。玉牌很旧了。一角还有点残缺。整片皎白已经蒙上晕黄。安生说,我在城隍庙小摊上淘的。给自己避避邪气。她很快地把坠子放进衣服里面。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我会写信来。
  汽笛鸣响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安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七月挥手。七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明白过来安生要离开她走了。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的安生,她不会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着火车跑。安生你不要走。
  空荡荡的站台上,七月哭着蹲下身来。
  该回家了,七月。匆匆赶来的家明抱住了七月。
  是的,家明。该回家了。七月紧紧拉住家明温暖的手。家明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她的脸埋入怀里。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
  家明,不管如何,我们一直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不好。七月低声地问他。
  家明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安生。
  安生是没有家,也没有诺言的人。七月想。
  只是她永远不知道可以拿什么东西给安生分享。
  高中毕业,七月19岁,考入大学学习经济。家明远上北京攻读计算机。
  七月的大学在城市的郊外。平时住在学校宿舍里。周末可以回家,能吃到妈妈烧的萝卜炖排骨。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平和而安宁。
  在新的校园里,七月试着结交新的朋友。她对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因为很多女孩都喜欢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缘的美丽的女孩。大家会一起去参加舞会。在图书馆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时候去市区逛街。也会看场电影。
  只是很平淡。象一条经过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带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
  它只是经过。
  而安生。安生是她心里的潮水。疼痛的。汹涌的。
  那张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边。阳光真的很明亮。是3年之前的阳光了。风里有花香。身边有最爱的人。七月想快乐的时光总是梢纵即逝。
  家明每周会写两封信过来。周末的时候还会打电话给七月。他从没有问起过安生。但七月总喜欢絮絮叨叨地对家明说起安生的事情。
  她寄来信的地址一换再换,家明。从海南到广州,又从广州到厦门。上次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她也许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里。家明说。
  我很怕安生过得不好。她这样不安定,日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没叫你给她寄钱对不对。好了,七月。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过的生活。
  七月还是很担心。有时候她在梦里看到那条大雨中的铁轨。她想起她和安生伫立在那里的一刻,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这条通向苍茫远方的铁轨总有一天会带走安生。校园里有很多的樱花树。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树。七月想,如果安生在这里,她还会踢掉鞋子,爬到树上去眺望田野吗。
  安生坐在大樟树最高处的树杈上。空旷操场上回旋的大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象花瓣一样绽开。安生伸出手,大声地叫着,七月,来啊。她清脆的声音似乎仍然在耳边回响。七月每次想到这个场景就心里黯然。
  七月,我在广州学习画画。一个人骑着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破,摔了一跤……这里的RAVE PARTY很疯狂,我可以一直跳到凌晨,象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有一种花树,花瓣很细碎,在风中会四处飞舞。好象黄金急雨……和阿PAN分手了,我想我还是不能忍受他……给别人画广告,在高楼的广告牌上刷颜料,阳光把我差点晒晕……想去上海读书,我感觉我喜欢那个城市……我以为自己也许会永远漂泊下去了。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问候家明。
  七月无法写回信或寄东西给她。她的地址总是在变化中。七月的生日,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干玫瑰花苞过来。又一次,她寄了一条少数民族的漂亮的刺绣筒裙。然后又一次,她寄自己画的油画给她。画面上是她自己的裸体。长发,变形成一条鱼。旁边写着小小一行字:海水好冷。
  这样安生出去已经整整三年。
  又过了两年。大三的时候,七月参加学校里的辩论比赛。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余纯顺,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都很矫情。表面上洒脱自由,其实内心软弱无力。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本身只不过是颓废的弱者。
  七月突然涨红了脸。她站了起来。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声音。你有的东西她没有。可是你又无法给她。就象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见少年的安生。她穿着白裙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长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还有她的笑脸。可是七月想,安生应该有点变了吧。毕竟现在安生已经和她一样22岁了。22岁的七月,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人也长高了许多。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来听,那里是沉默的。七月说,喂,请说话好吗。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七月,是我。你是谁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声地笑起来。
  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时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远远地,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球鞋。
  七月跑过去。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脸,阳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色肌肤,高高的额头。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带着一点点神秘和冷漠。没有任何化妆。只有眉毛修得细而高挑。
  安生你现在象个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欢。
  但是你却象颗刚晒干的花生米,让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齿还是雪白的。
  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
  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分摊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贵。安生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棉布的床单,桌布和窗帘。床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插着洁白的马蹄莲。七月看到木头像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安生说,每次换地方,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但我必须带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我们都很快乐对吗。
  家明现在好吗。安生问。
  他很好。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他在那里实习,搞开发。
  家明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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