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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痧-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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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荫路尽头是一片商业区,灯红酒绿的繁华把夜幕照得隐隐透亮。
  许大同缓慢地开着车在人行道两边寻觅着。这种时刻是属于寻欢作乐的那群年轻的美国人的,一个东方老人的脸在其中应该是很显眼。
  简宁坐在许大同身边,边朝人群中看边嘟嚷:他会去哪儿呢?平时散步,他一到了这儿就往回走,他嫌前面太乱。
  是啊,爸爸怕乱。爸爸到了美国后就变得怕人多,怕乱了。开始,许大同还奇怪,美国人再多,再乱,能比上中国?那王府井的人多大栅栏的乱,只怕是世界第九奇迹了。
  后来,许大同渐渐明白了爸爸的意思。爸爸怕的人多,是黄毛蓝眼的人多,爸爸怕的乱,是异己的环境里的乱。因为在那里,越多越乱就越觉得自己和别人的隔绝,就越觉得自己被别人排斥在外面。
  许大同想着,安慰简宁:别着急,我爸不会有事。他身上带着联络图呢。
  许大同把许毅祥身上的那张写满地址电话的纸称为联络图。他每天早上临离开家去上班的时候,都要在门厅摸一摸许毅样的外套口袋。他要确认那张纸在那儿,他要确认父亲的安全。简宁把丈夫这一微小行为看在眼里。丈夫对父亲的心有多细密,有多深,只有她清楚。那种情感是在言语之外的。
  大同,你要搬出去的话,我就得同时照顾爸爸和孩子。
  简宁支吾着:我想,我一个人根本应付不了。
  你不是一个人,我们只是暂时不住在一起罢了。这几年我们还攒了一些钱,总可以把这段时间应付过去。许大同说着,眼睛依旧向着车窗外。
  别瞎说了。简宁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知道这个官司要打多久吗?也许你搬出去,就永远回不来了。
  可咱们的儿子就能够回家了。有他妈妈,还有他爷爷守着,我也放心了。
  不!简宁近乎耍赖了:你别想,我就是不让你一个人住。
  许大同问:为什么?
  简宁没回答,只是斜着眼睛,一下一下地剪丈夫的脸。
  许大同似乎突然明白了,笑了起来:哈,我忘了我太大还是个小醋坛子。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哪会有什么女人喜欢我?他说着,用手把头发抓成乱草一团。
  你这个人就是容易犯错误。那年,我回国探亲,刚走了半个多月,就有女人缠上你了。我人都回来了,她还给你打电话,约你出去喝酒。她也是你们公司的软件形象设计人员。叫什么名字来着?诺娜?娜拉?……喔,对了,诺玛!
  那只是一般朋友交往。许大同不得不打断简宁:我接了电话,拒绝了她,对不对?
  何况,是她给我打电话,又不是我打给她的。你不该乱斩无辜吧。
  简宁仍然撅着嘴:你拒绝她,是因为我在旁边儿盯着你。是因为她长得不漂亮,并且,你也没有机会。反正,你是个花心大萝卜!
  许大同被逗乐了。他搂住简宁的肩膀哄道:好好,我是个花心大萝卜。我这个花心萝卜会天天给你打电话,给你送花。咱们约会,就像当初谈恋爱时一样……
  简宁扭过脸,嘴角却漾起淡淡的笑意,笑意中又有点苦涩的味道。
  许大同的车子在附近几条街上转了一圈,毫无收获,最后,夫妻俩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许毅祥自己已经摸回了家,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跟他们错过了。他们将车子缓缓往回开。在离皇家公寓大楼只有一个街口的地方,一辆白色豪华“奔驰”车拐了过来,超过了许大同的车子,向前开去。
  许大同望见那辆车在公寓大楼的门口停下,一个熟悉的庞大人影走下车。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活见鬼。许大同低声骂了一句。
  怎么了?简宁问。
  是约翰。许大同刚想再说什么,却见约翰打开车后门,从里面扶出了许毅祥。
  爸爸!约翰把爸爸送回来了。简宁惊叫。她几乎和许大同同时看到了许毅祥。
  许大同迅速把车在路边停住,开门下车,冲许毅祥急跑过去。
  爸,您上哪儿去了?许大同扶住父亲的手臂问,言语里外尽是关切之情。
  许毅祥指了指站在一边的约翰。约翰举起手,无声地向许大同打招呼。许大同好像没有看见,他漠然地将头转向父亲:咱们回家。
  倒是简宁有些不忍,她犹犹豫豫地走到约翰的面前:谢谢你,约翰。
  约翰窘迫地托托眼镜。他并不指望许大同夫妻对他致谢,致谢往往只与表面的客套礼貌相关。约翰指望的是实质性的回应,是有人给他帮助,帮他解开眼前的谜。
  许太太,若不介意,我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刚才你们的父亲到我家里来,跟我说了很多话。我猜测,他想跟我解释刮痧的事是他自己做的,而不是大同所为。
  简宁不答。她一时间无法判断回答“是”或“否”之后的利弊。
  相信我,许太太。约翰做着保证: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来没有想伤害你们。
  简宁盯着约翰胖胖的面孔,她看出约翰是竭力要把心端到面孔上。
  可惜太晚了。简宁说:可惜就算是弄清楚了事实,也无济于事。你们美国人不承认的东西,就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刮疾在密苏里州本来也是违法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约翰苦恼地问:大同为什么这么做?
  他完全没有必要。
  你是想说,在法庭上大同干吗要讲是他刮的痧,对吗?
  简宁苦笑了一下:你不会明白的。你跟他尽管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却像两个永远不可能见面的站在宇宙两极的人。还想知道他撒谎的原因吗?因为他不能改变他血管里的血液,他是个中国人。
  约翰抬头望向正扶着老父亲慢慢走上公寓台阶的许大同。黑暗里父子俩彼此相偎着。
  许大同侧着单薄的身体,竭力为许毅祥挡住迎面扑来的刺骨寒风。
  晚饭玛格丽特吃的是比萨饼,那种在超市买的意大利比萨饼的半成品,回家放烤箱里加工十二分钟后就可以端上桌子。一般来讲,玛格丽特反对吃超市的半成品。她觉得那种东西大多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完全破坏了食品本身的色香味。所以不管多忙,玛格丽特只要在家,便尽量给自己做一顿可口的家常便饭:从清洗备料加工,到火候和器皿布置摆设都一手操办,既专业又一丝不苟,那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更不要讲饭食端上桌子时的满足和欢娱了。
  然而,玛格丽特今天没有这种情绪。尽管她今天回家特别的早——今天上午的诉讼结束后,她在儿童福利局参加了一个会议,讨论了几个新案件,又到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文件,然后,当时钟指向五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她就锁上了抽屉,下班了。
  她感到疲倦,一种往常加班加点工作都不曾产生的疲倦,那是一种心里的累,一种忽然对周围的一切厌倦和漠然的果。她的秘书艾玛见到她在办公室托着头恹恹的样子,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回答说不是,只是头有些沉,大概需要好好睡一觉。艾玛报同情地看着她,提醒她:你不仅仅需要睡觉,你还需要休假。连汽车都需要定期检修,你以为你是什么?是不朽的身躯吗?玛格丽特笑笑。她忽然觉得艾玛说得不错,她可能是需要一次整修,一次远离日常的琐碎和烦恼,远离法庭和诉讼,远离痛苦和愤怒的休假了。
  在儿童福利局的这些年,玛格丽特难得有机会休假。虽然儿童福利局的工作人员每年都可以享受三至四个星期的休假,但真正要从自己的办公桌前走开,又谈何容易。玛格丽特一直计划着要在冬季到夏威夷去旅游一趟,让蓝天碧海玉色沙滩彻底营养自己的精神。
  计划年年都有,但是一年又推一年。玛格丽特想,或许这种推延不是什么好的办法,这种推延是人的某种懒惰心理的变异:人们永远有借口不去做一件他认为可以不做的事。
  而下决心去做,借口便没有了。于是,玛格丽特坚决地在办公桌的日历上勾出了下个月十二月二十四至明年一月二日这十天的日子。她想这是二十世纪过渡到二十一世纪的十天,把生命里的这十天放在夏威夷度过,将是对人类重大事件的最隆重的庆祝和纪念。
  何况,夏威夷是美国本上最后一个看到二十一世纪来临的地方,这种对本世纪的恋恋不舍,也给她的这次度假带来了特别温存的意义。
  从今天到下月二十四日,还有整整一个月。玛格丽特把日历合上。这一个月,她要求自己加倍努力地工作,夏威夷将成为对自己工作的一份鼓励。
  玛格丽特简单地吃了晚饭,收拾好厨房,回到自己的卧室。她今天晚上不准备看任何文件,不去想任何与白天的情景有关的事。她要真的休息,舒舒服服洗个澡,早早上床,把自己浸泡在甜黑的睡眠里。
  玛格丽特把浴缸里倒满水,倒了些桃子味道的泡泡浴液在浴缸里,然后,她打开音响,将一盘歌剧《阿莱城姑娘》的CD放进盒子里。很快,立体声喇叭传出了《阿莱城姑娘》的序曲部分那动人心魄的旋律。
  玛格丽特热爱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和古典音乐中的歌剧。她有一副美丽的歌喉,从小她的歌喉就让周围的人们惊诧,让人们断定她的未来是在舞台上。可玛格丽特渐渐长大了,她长大后的选择让许许多多看好她前途的人们失望。她选择了一份清苦而默默无闻的工作,她的工作需要她超常的精力、体力,耐力和判断力,但并不需要她那超常的声音。
  珍妮为此深感抱怨,说玛格丽特是她所认识的人们当中对自己的资源的最大浪费者。
  上帝既然赋予了个人的才能,不利用它就是一种暴珍天物,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犯罪。
  玛格丽特对朋友的牢骚已经习惯,她知道珍妮是一片好心。但珍妮的指责并不正确。
  她选择了儿童心理研究的领域,后来,成为儿童福利局的工作人员,这并不等于说她抛弃了音乐。音乐是她的热情,她的精神,她的心,而儿童福利局的工作是她的良知,她的责任。
  玛格丽特在浴室里脱去衣服。面对着半墙宽的镜子,玛格丽特注视自己清澈的眼睛和曼妙的身材。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不是那种眩目的美,但很耐看。自己已经快三十岁,但该是女人最有魅力的阶段。成熟和自信的美,远远比单纯幼稚更有内容。大多数的男人都会在与自己交往的片刻产生通想,而只要玛格丽特给予任何暗示,男人们便会跟随在她的身后穷追不舍。就是这样一个玛格丽特,却没有固定的男友,没有一个能够和她倾心交谈的异性在她身边做护花使者,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的灵魂碰撞出火花,可以让她托付给身的人。这个马格丽特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她究竟是和她的那一半在哪儿错过了呢?
  曾经有一个阶段,玛格丽特对本顿是寄予希望的。本顿人才出众自然是一个因素,本顿对玛格丽特的一往情深也叫她不由得心动。但随着他们两人的交往越来越密切,玛格丽特反而在心理的空间上和本顿拉开了距离。她承认她依然无法抗拒本顿的魅力,可本顿的魅力似乎更多的依赖于肉体,而不是灵魂。她不知道本顿爱她什么?两个想法不同的人光靠肉体是难以彼此吸引长久的。她很想把这话告诉本顿,又感到无法开口。因为她自己也弄不清他们中间的不同到底在哪里。
  玛格丽特在浴缸里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慢慢开始按摩自己的身体。她不慌不忙地让白色的泡沫在皮肤上一点点消失,看着自己的皮肤渐渐红润起来。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阿莱城姑娘》的高亢的旋律之中,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外面,时隐时响,是一种咚咚咚的敲击声。玛格丽特立刻起身,离开浴盆。她一边用浴衣裹住身子,一边向外走。她已经听出那是有人在敲击她的大门。
  谁?玛格丽特在走廊里高声问。
  是我,亲爱的。快开门。
  你是谁?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是我,本顿。
  其实,玛格丽特刚才已经辨出对方是谁,她是故意拖延,因为她实在没有心情见这个人。可现在本顿已经报了姓名,她不能再装聋作哑让对方总在外面站着,只好不情愿地慢慢打开门锁。
  本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瓶香滨。他的目光沿着玛格丽特雪白的脖子一直向她胸部扫去,咧嘴笑道:噢,宝贝儿,你的样子真迷人。
  玛格丽特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酒气,不快地把浴衣的领子拉了拉,说:你来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你不会是忘记了我的电话号码了吧?
  本顿依旧兴高采烈:我不请自来,是想给你个惊喜。我们值得庆祝一下。
  玛格丽特瞪了他一眼,转身朝里走去。
  本顿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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