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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痧-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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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宁一边帮着把许毅祥的一个个箱子锁好,一边念叨不知这样的天气飞机会不会误点。
  许毅祥的行李前一天就收拾好了。他把自己出门穿的鞋、帽、大衣都一件件跟行李一块儿摆在床头,守着这些东西坐着,像守着飞机的跑道一样。
  简宁这天早上要带两个客户看房子,所以,说好由许大同送许毅祥去机场。许大同早上把豆浆和油条端到餐桌上之后说:爸,这都是简宁昨天专门到中国店买的,挺新鲜呢。
  许毅祥摇摇头:你们吃吧。这些玩艺儿我回去后天天都能吃上。哪像你们,吃回隔夜的都不容易。
  许大同不再说什么。父亲的人虽然还在这儿,可心明明已经提前起飞了。
  去机场的路上,许大同和许毅祥都话不多。许毅祥问儿子:听天气预报了没有?下雨吗?
  许大同应着:听是听了。圣路易斯的天气是最不好捉摸一的,每天可以变好几回脸,说下,就得提防它不下。
  听说美国的航空公司应变能力强,下点儿雨也不怕的。
  许毅祥自言自语着。
  许大同看了父亲一眼,说:爸,您回去散散心也好。这儿过年过节的比不上北京热闹。等过完了年,我再给您寄张机票,把您接回来。
  许毅祥眼睛看着窗外:别折腾了。北京美国那么老远,我来了这趟就够了。
  爸!——许毅祥微微一笑:大同,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在北京好孬我还有点儿事儿做,在这儿我整天闲待着,能把人待残废了。
  您说什么呀?爸爸。当初我把您接来多不容易。许大同竭力争辩着:妈过世得早,丢下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了这么些年。现在,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了。又让您一个人回到那儿去,我能放心得下吗?
  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边的人都讲中国话。相信我,我回去和我那些老朋友们在一起,会更快乐的。许毅祥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像是在说服对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机场候机室里冷冷清清坐着三两个人。
  许大同和许毅祥选了排靠角落的长椅坐下。许大同看见许毅祥脱了的外套正搭在椅背上,使用手去摸了摸:爸爸,外套兜里我给您放了一瓶“麦纳托尼”,国内都叫“脑白金”。您在飞机上吃了可以倒时差。
  我在中国从来没有时差,是到了美国才有的。一会儿飞机往中国开,不吃什么脑白金,时差就能倒过来。许毅祥说着,手也向衣兜里摸了摸,却从兜里掏出一包尚未开封的香烟。
  许大同看着许毅祥用手指挑开封口,弹出一棵烟来,忍不住制止道:爸,这儿不让抽烟。
  许毅祥一楞,看看手里的香烟,尴尬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想抽烟。说着,又把烟放回到烟盒里。
  许大同望着父亲:爸,我看看您的机票。
  许毅祥将护照里夹着的机票递给儿子。许大同看看机票,又看看表:爸,您也太着急了,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多小时呢。
  许毅样脸将转向候机室:这种事儿,赶早不赶晚。
  许大同站起身:那我给您再去买点儿吃的。飞机上的东西不好消化。
  许毅祥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别,别去。他的喉咙好像突然叫一口痰堵住,脸憋得发紫:再跟爸爸坐坐。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许大同的心被父亲的话一根线似的揪住了,他顺从地挨着许毅祥坐下。
  许毅祥仔细地端详着儿子的面孔,这张面孔上模模糊糊印着妻子的痕迹。妻子长得清秀,细长的丹凤眼睫毛很长。
  当初许毅祥和她相识的时候,她在小学里教音乐,说话脆脆的,声音像是风琴弹出来的。许毅祥看她条件那么好,估计一定瞧不上自己,不如少费口舌,把她吓跑了算,便说:我是右派,正在劳动锻炼,并且争取明年摘帽子。她眯起眼睛微微笑了,然后说:我又不是组织,你能不能跟我说点儿无党无派的话?听说,当年你演过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讲讲你演戏的事吧。就是被她好看的眼睛那样一笑,许毅祥顿时话都说不出来了。后来,两个人结了婚,生了儿子,朋友们来道喜,都说这小子漂亮。许毅祥得意极了:你们也不瞧瞧孩子他妈是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许大同被父亲看得鼻子发酸:爸——许毅祥勉强笑了笑,:我年纪大了,脑子也锈了,不想忘记你长的什么样儿。
  许大同的心被批得说不出话来。
  许毅样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张全家福照片,看着上面说:还有丹尼斯,多聪明啊,我真喜欢那孩子。以后我想他,可以看看他的照片……
  眼泪顺着许毅祥的面颊流了下来。许大同看见,聚在胸口的疼,像根硬刺穿透他的前助后背。父亲是个从不轻言情感的人。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自己住校,难得回家,有时归家之前事先通报一声。可他到了家门口总能“恰好”碰上父亲。自己问:爸,您干吗呢?父亲望望天,说:遛遛弯儿。自己于是说:爸,那您再走会儿?我先进去了。父亲马上又会说:我通完弯儿了,一块儿进去吧。开始,自己还糊徐着。跑去问母亲:妈,爸爸最进突然爱散步了?妈妈扑啼笑出声:爱散步?平时把他打都打不出门。他是听说你要回来,特别在门口等你的。自己被母亲一下点醒。一种无以报答的内疚使他从此要回家,再也不提前打招呼了。
  瞧我,瞧我,都说人老了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哭,真是笑话。许毅祥忽然羞愧地掏出方手绢擦擦眼睛:我这么一把年纪了,竟然为踉儿子分别掉泪。不是老糊涂了才怪呢。
  许大同候地站起身:爸,在这儿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别走开。说着,朝候机室外走去。
  许毅祥顿时慌了:大同,你要去哪儿?
  许大同对父亲挥挥手:放心,我很快会回来的。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旅客的人群中。
  自从丹尼斯被儿童福利局带走之后,许大同一共到儿童寄养中心去探望过两次儿子。
  由于申请探望的手续复杂,每一次探望的时光都有千金之责。许大同总是在探望之后,不断回忆起每一个细节。他心里把儿子的眼神、举动和话语点点滴滴地记录下来,体昧再三。他觉得那种回忆是与儿子相聚的一部分,是相聚的延长,是使相聚增加了可观的内容和价值。这种回忆还连带着环境和氛围。许大同尽管仅去过儿童寄养中心两次,他对那里的建筑格局,行走路线,门窗位置以及里外防卫却都巴绘图般地印在记忆里。
  那是一座监狱,那是企图隔绝他和儿子之间时情感的一座监狱。但他知道如何掘开监狱的厚墙,如何寻找到打开监狱大锁的那把钥匙。他一边开车,一边预习着将要做的事情,觉得坦然安详,胸有成竹。这种自信使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去做一件早已规划好的事,那件事由于他一直拖延着没有做,而不得不等在那里。现在,到了该做的时候了,他便朝那件事去了。
  丹尼斯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又尿床了。
  丹尼斯记得爸爸妈妈夸奖自己,说自从今年下半年开始,自己已经是个大男孩儿,个儿长高了,饭吃得多了,也很少尿床了。丹尼斯为此很骄傲。他和其他小朋友一样,都觉得长大是件很难的事。那大概需要一种奇迹突然发生,或者是一种魔力施展在自己身上。就像从一种昆虫变成另外一种昆虫,从一种鱼类变成另外一种鱼类一样。他曾告诉保罗,我已经长大了。我跟你们不一样了。保罗不信。保罗说,长大意昧着有爸爸妈妈那么高的个子,有很大的力气,还要有很多的钱。丹尼斯说,我在电影和电视上见过跟我个子差不多高的大人;我可以一手拿动一瓶可乐,力气当然也很大;我家里还有一个会唱歌的储钱罐,里面的钱全是我的。保罗仍然不服,说,长大了,就是要跟爸爸一样,天天跟妈妈睡觉。丹尼斯更加不屑:我从生下来就跟我妈妈睡觉了。后来我长大了,才把我妈妈让给我爸爸的。丹尼斯的话叫保罗十分受挫。
  但自从丹尼斯被一些陌生人从医院带到这个儿童寄养中心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
  自己的个子在孩子们中间显得很矮,其他的的孩子多数年龄都比他大。自己吃饭吃得很少,这里的饭没有妈妈爷爷做的好吃,每次一吃饭就想爸爸妈妈,自己又开始尿床了。
  每天早上,都是海伦阿姨来叫孩子们起床。海伦看见哪个小朋友的床是湿的,她的脸色就会变得有点儿不好看。她会嘟嘟囔囔地把床单换下来,边做边说:海伦阿姨最大的问题就是挣得太少,干得太多。你们为什么不体恤我?丹尼斯被海伦的话弄得很难过。
  他想,他不是故意要和海伦阿姨作对。海伦阿姨赚钱赚得少,干活干得多,并不是丹尼斯的错,但丹尼斯还是希望不要被海伦阿姨发现自己尿床。丹尼斯每个晚上都很小心地入睡,他水喝得很少,他尽量不盖被子,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绒毛小猴,希望半夜小猴会叫醒他去嘘嘘。可不管他多么小心,早上醒来后,他仍有可能发现自己的小被和床单是湿乎乎的。于是,他最不想听到海伦阿姨的呼叨声追着他的耳朵跑,他走到哪儿,唠叨跟到哪儿。丹尼斯不明白这个变化是怎么发生的。自己怎么会从一个已经长大的男孩子又变回去了?就像从一种昆虫变回另一种昆虫,从一种鱼类变回到另外一种鱼类一样。
  会不会是因为离开了爸爸妈妈,自己身上的奇迹就消失了。想到这种可能,丹尼斯觉得更加难过。
  丹尼斯心情不好,便不想跟小朋友们玩儿。他一个人坐在一边,搂着小猴儿,远远看着海伦阿姨教几个孩子画画。海伦阿姨画了个太阳,又画了一棵大树,大树下一座小房子,房子外围着一圈篱笆。海伦阿姨说,这座小房子就是他们现在的儿童寄养中心,在这座房子里住着他们这些孩子们。丹尼斯看着这幅画,心里暗暗觉得很丑。拆房子,黑篱笆,简直是巫婆住的地方,难怪自己那么不喜欢这儿。丹尼斯天生对画就有品位。
  他对景物的直觉大都来自心中的感受,而不是来自父亲的遗传。
  丹尼斯无聊地抬起头,忽然发现在迎面的玻璃窗上出现了个画在纸上的淘气的小猴子的模样。那猴子嘬腮,杏眼,额头很高,睁子斜脱着,仿佛正向自己做鬼脸。
  这难道是在做梦?丹尼斯眨眨眼。那小猴子依旧透过玻璃向屋内探头探脑。
  爸爸!丹尼斯嘴角翘着笑了。他从小就对爸爸画的小猴子的每一根毫毛烂熟于心。
  丹尼斯不慌不忙站起来,沿着那排窗子向外走去。没有老师的允许,不得走出屋子。
  这是丹尼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受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对他的警告。
  他非常高兴自己仍然记得这两句话,并且为自己有机会违反那些人们的警告而精神振奋。
  许毅祥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他的视线牢牢地注视着儿子在一个半小时以前消失的那个方向。儿子嘱咐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动。所以,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这一句话。他只把这段光阴当做凝固了的胶质体,自己则是胶质体上的一个点。他就那么坐着望着前方,眼前的一切渐渐化为空洞的一片。当他听到一声嫩嫩的“爷爷”
  的时候,他几乎是从白日梦中惊醒的。
  许大同拉着丹尼斯的手穿过人群快步跑来。丹尼斯边跑边向爷爷挥着胳膊,身上穿着红黑细条农,像一只要飞起来的鸟。
  爷爷!丹尼斯扑进许毅祥的怀里,红扑扑的股蛋儿带着汗在许毅祥的胸口赠着,把许毅祥的五脏六腑蹭得毛茸茸的发软。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许毅祥托起丹尼斯的面颊贪婪地看着。丹尼斯的突然出现叫他大喜过望,心脏狂跳之后,眼圈不禁湿润起来:爷爷回北京后一定会想你的。
  爸爸,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在北京的。许大同过去搂住父亲的肩膀:我已经想过了。爸,我们和你一起回去!
  许毅祥楞住了。
  许大同弯腰对丹尼斯说:儿子,来,跟爸爸买票去。我们和爷爷一起走。
  丹尼斯犹豫了:我们要去哪儿?妈妈呢?妈妈也去吗?
  儿子的质疑是许大同在这来来回回的过程中一直无法决断的问题。他和简宁近九年夫妻,大小事上他都让着简宁三分——小事上简宁喜欢拔个尖儿,大事上两人有了争议,简宁往往有办法把许大同的想法转向九十度。简宁不是个泼辣的女人,简宁温柔,懂事,肚里很有尺寸。许大同与简宁开起玩笑,就说她是个软刀子杀人的女人。但许大同爱她,这大约就是简宁的软刀子为什么总能杀他的原因。许大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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