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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痧-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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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属的刺眼光亮叫简宁瞬间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喉咙里哗地涌上一股苦水,噎得她鼻子发酸,几乎喘不过气。
  丹尼斯在简宁的怀里挣扎着醒了。妈妈!他叫着,要抬起头来。
  简宁急忙转身,挡住了丹尼斯向许大同投去的视线。
  简宁!——在众警察扭绑下的许大同企图挣扎着和妻子说上一句话。他想提醒简宁丹尼斯的小猴儿掉到地下了。但声音刚刚出口,他就变得无话可说。他瞥见地下的小猴儿被人们数双大脚碾过,已经是满身尘土污垢。
  简宁抱着丹尼斯快步离去,憋在喉咙里的苦水涌过鼻腔,从她的眼眶中哗哗淌出。
  好了。本顿如释重负地说:希望许先生能在监狱里多待两天。这样,我们可以放心地睡觉了。
  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盯了本顿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混乱的场面。
  麦克是在刘易斯。梅勒的办公室里看到有关刘茵等七人与大都会保险公司诉讼案的开庭日期的。当梅勒先生把那张法庭开庭日期的通知书放到麦克面前的时候,他的表情明显地告诉麦克:小子,现在就看你的了。
  麦克拿起通知书,做出仔细阅读的样子。尽管他实际上并没有把纸面上的一宇一句真正看进眼里,但他必须把姿态摆足。过了大约五分钟,麦克放下文件,清了清嗓子,说:晤,他们既然不肯罢休,就让他们在法庭上彻底死心也好。
  梅勒先生不满地皱着眉头:你原来不是说,有把握让他们都撤诉吗?我可是拍着胸脯向公司保证这件事不会真的闹上法庭上去的。
  麦克不由得委屈地表示:梅勒先生,你应当知道我是尽力了的。谁能料道他们中间有些人这么死硬。
  刘易斯。梅勒才不在乎麦克是否委屈。他甚至认为事情既然是麦克捅破的天,当然应当用麦克的肩膀去扛。
  那你就好好做准备吧,公司的律师会找你谈的。梅勒先生耷拉着脸说。
  麦克只好悻悻然地点头,退出老板的办公室。
  当麦克几乎走出梅勒先生办公室的门口的时候,梅勒先生忽然又开口了:麦克,你最好明白这件事并非仅仅关系到你我。要不是我保你,按总公司的意思,早就让你另谋出路了。所以,如果在第一次开庭时你出现任何疏忽,可不要怪我无情。其实,就算你离开了这儿,大都会保险公司也不会忘记你的。
  麦克一声不响地关上了刘易斯。梅勒的门,他觉得自己的后脊背冷峻叹地一个劲过风。自己在圣路易斯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如今在共和党的竞选委员会里只要提起亚商代表,必然有人想起自己的名字。连常驻华盛顿的参议员当中也有好几位和自己吃过饭,拍着肩膀照过像,甚至,他们还不经意地谈起过或许有一天让麦克到他们的办公室里干一份专门协调少数民族选民工作的可能性。这当然有艾瑞克。金这个的名字的荫庇作用,但更重要的还是麦克自己的拼打,试想一下,一个黄皮肤的外国人的面孔,要做到这一步不付出血本是不行的。
  麦克现在已经把大都会保险的这份职业看做自己的未来前程的一个过渡。他必须保证这个过渡不节外生枝。少则半年,多则一年。麦克对自己许诺:自己的名字会离开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工资册,进入某参议员班底的花名单的。他开始经常憧憬这幅美好的图景。然而在他心醉神迷之际,却被这个诉讼案的闷棍打醒了。
  公司的律师会跟自己谈什么呢?他们会最实际地对待自己:或是让自己出击去抵挡射向公司的子弹,或是把自己当垃圾抛出去,以证明大都会保险公司是铁面无私,可以信赖的。麦克决不能把自己交给他们。没有人会真心出来保护自己,只有麦克自己。麦克只有孤军作战,自己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个多星期前,麦克拉着珍妮回了一趟娘家。尽管珍妮不情愿,麦克还是使尽全身本事叫珍妮在最后一刻向他妥协了。对珍妮这种头脑简单的女人,麦克本不需要浪费那么大的精力。可偏偏珍妮不仅头脑简单,而且头脑固执,这就使事情变得缺乏弹性,难以周转。当麦克围着珍妮百般讨好,掰开揉碎地讲明小利和大义,直至口干舌燥,两眼生烟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从车库去取一把榔头把这个冥顽不灵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的是什么东西。
  艾瑞克。金到底有什么不好?你好像生来就是他的天敌?
  麦克最后忍不住问。
  珍妮站在窗进冷漠地说:艾瑞克。金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好。他跟我不是一类人,所以,我不愿意跟他走到一个圈子里去。
  可是你的妈妈嫁给了他。
  那是我妈妈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
  麦克瞪着珍妮的脸,他现在已经不是想用榔头把这个脑袋敲开,而是想用压路机把这个空有和他一起的皮囊,而思想却像个怪物的家伙碾成泥浆。
  珍妮,你得帮帮我。麦克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他捧着头,颓然坐在床边,沮丧地说:你若是不肯帮我,我就完了。
  珍妮被丈夫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弄糊涂了。丈夫的语气好像大祸临头,她不由得也有些发慌,慢慢走过去,抚摸着丈夫的肩膀:怎么了,麦克?出什么事了吗?
  你知道大都会保险公司正面临一场诉讼案。因为其中有一些事牵扯到我的客户,所以,我不得不作为主要证人出庭。
  在大公司做事,这类麻烦是免不了的。在法庭上你实话实说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麦克攥住珍妮的手:大都会保险公司从来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上法庭诉讼,使总公司的大老板们感到很没有面子。他们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羊向公众做交代。
  这个替罪羊弄不好就得我来当。
  珍妮怔住了。对于圣路易斯有人要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事,她早有耳闻。麦克处于事件漩涡之中,也是被地隐隐约约猜测到的。她曾为麦克担心过,但绝没有想到事态会变得那么严重。
  只要上了大都会保险公司的黑名单,干保险这一行就算是想也别想了。特别是在圣路易斯。麦克叹了口气。他为此刻自己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而特别悲哀。
  那我们离开圣路易斯,去纽约,去马里兰,去迈阿密。
  无论到哪儿,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的。珍妮抱住麦克的身体,把脸贴在丈夫的胸上。
  而且,我们还可以离开这个国家。比方说,我们回中国去?你的家人都在中国,我们一起回去,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麦克的身体突然僵持住。片刻,他突兀地一把推开珍妮,像推开一个不祥的谶语。
  珍妮差点儿被推坐在地上,她踉跄了一下,吃惊地看着麦克: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麦克一声不响,他被珍妮的话引入一种恐怖。不,我决不能回去。我决不能回到那个穷山僻壤的地方去,回到那对整天唠唠叨叨,穿得破衣邋遢的老头儿老太太那里去。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长大的那个小镇子,那肮脏的水塘里的鸭子,那围绕着镇前的肉铺赶也赶不走的密密麻麻的苍蝇。尽管麦克对外都讲自己的家在上海,但实际上从上海到他的家还有千里之遥。倒是和朱元璋可以攀上多半个同乡。他的在小镇百货店做售货员的父母亲从来没有去过比省城更大的地方,他的哥哥姐姐也都是老老实实的靠手艺吃饭的乡下人。麦克打一出生就显出了与众不同的品质,他的相貌,他的聪颖在当地都像名胜古迹般叫人骄傲。当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的时候,他们那个小镇差一点欢呼本地又出了第二个皇上。
  麦克。丁是在县城的火车站和家人告别的。他面对苍老的父母亲,心里也有一丝伤感,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就像朱元璋当了皇帝后,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一样。从现在起,我是个上海人了。从现在起,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了。他自己对自己这么说。他甚至相信自己说的是实情。
  麦克在上海住了六年。他的语言天才使他果真说出了一口比上海人还要地道的上海话。这跟他后来来到美国,在美国人的圈子里厮混不久,就传出他是在美国东海岸长大的流言,是异曲同工的。这时的麦克不再提自己是上海人了。甚至,如果不是必须,他也不再提自己是中国人了。麦克不允许自己走回自己的出生地。他的生命已经被重塑过了,走回去便是毁灭他的金妆肉身。
  麦克把憎恨的目光投向珍妮,这个女人显然是被魔鬼派来制造灾难的。跟她生活了一年,即使不算水深火热,也没有一天的欢快。等自己过了这一劫,踏上通往政界更坚实的台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摆脱这个乏味而日渐肥胖臃肿的女人。
  珍妮,我的宝贝儿。麦克扶起珍妮,竭力把声音变得更加温柔:我刚才是被你的话吓着了。
  我?吓着了你?珍妮自己实际上被麦克的举动搞得惊魂未定。
  是啊。你知道你在说那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麦克用手梳理着珍妮的头发。你没有想到我们现在是特殊时期,你肚子里的孩子需要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即使你愿意跟我漂流到马里兰州,或者是迈阿密去,咱们的孩子受得了这样的颠簸吗?你我一起丢掉了工作,没有生活来源,孩子出世后,我们怎么面对他?
  珍妮又让麦克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丈夫的责任感和通观全局的能力,使她发现自己是多么自私,又多么愚蠢。
  麦克,我听你的。珍妮内疚地说:你看咱们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现在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艾瑞克,我对他其实也无好感。但是艾瑞克在圣路易斯交际广,势力大。我要是一旦离开大都会保险公司,只有通过他的关系,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这就是我目前打算维持和你的继父以及母亲面子上亲热的原因。
  艾瑞克不会帮你的。珍妮摇摇头:艾瑞克是个冷血动物,他才不在乎别人呢。
  也许他有理由帮咱们一次。比方说,为了咱们的孩子。
  珍妮马上激烈反对这个主意:我不允许任何人插手我肚子里的孩子。
  麦克只好退一步。好好,我们不用艾瑞克直接帮忙,只利用他身边的关系。感恩节艾瑞克要在家里搞一个晚宴,据我所知,邀请的都是头面人物。既然你妈妈有让咱们回家团聚的意思,咱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在他们当中碰碰运气。
  珍妮终于勉强同意了。尽管她对要借助艾瑞克的力量给麦克寻找新工作的想法耿耿于怀,但丈夫的提议中更加现实主义的因素战胜了她的好恶。
  感恩节那天,麦克抱着一盆艳丽的台湾蝴蝶兰和珍妮一起去了艾瑞克的府上。艾瑞克酷爱搜集兰花品种。珍妮虽然不懂花,但她相信这盆在圣路易斯罕见的蝴蝶兰必定有些来历。
  这花很珍贵吧?珍妮问。
  好几百美金一盆。麦克卖弄地说:是专门从洛杉矶空运来的。
  珍妮不吭声了,但心里却疙疙瘩瘩的。看来,这盆花是麦克通过邮购买到手的。而邮购通常是需要花费三五天的时间。这就是说,在自己同意在感恩节那天回到艾瑞克家中参加晚宴之前,麦克已经定购好了这盆花。而既然麦克肯花数百美元来买花,说明他早就将晚宴作为确切的计划之中的事。说服自己一起去,只是一种过场,一种必不可少的形式。
  珍妮的沉默并没有影响麦克的情绪。事实上,麦克根本没有在意珍妮的沉默,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仿佛喝醉了酒一样自我陶醉。他讲他已经有许多计划,他讲他的前面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曾引起珍妮怜悯和心痛的那种沮丧。
  进了艾瑞克家那巨大的椭圆形的客厅,客人已经到了不少。一个个举着香摈酒杯彬彬有礼地轻声交谈着,每个人都好像镀过隔缘体,看不出温度来。艾瑞克见到珍妮和麦克的表情显得比往日更加冷淡,就连那盆昂贵的蝴蝶兰也没有融化他目光中的冰冷。
  这些人真恶心,要照我,马上想离开这儿。珍妮愤愤地对麦克说。
  忍耐一会儿,宝贝儿。麦克捏了捏珍妮的手指:别忘了我们上这儿来的目的。说完,他就周旋进那些高贵的客人当中。他嘴角的笑容比他的言辞更能显示他是真心爱慕这里的每一立方米的空气,爱慕这里的每一张面孔。
  珍妮,你最近胖了。珍妮的母亲走到女儿面前。她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住在欧洲。
  珍妮从母亲那更加光彩照人的五官判断,母亲在欧洲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一定把很多钞票扔在了整容医生的诊所里。
  你每次见到我都说我胖。珍妮反诘道。母亲认为肥胖是女人的致命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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