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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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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水上餐厅吃茶时,我碰到刚从上海休假回来的舞蹈家的助手,她证实了我听到的消息,大局已定,我也不想勉为其难,这种事也是“自由恋爱”。谈毕公事,她问我,是不是晶晶到那个团后不太顺心?我说没有呀,她挺乐。她说她听回云南绕道上海玩的小杨说,晶晶给她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都快哭了,说她一个人在团里很孤单,叫小杨去看看她。小杨临走事情多也没去成。舞蹈家助手走后,我屈指一算,晶晶给小杨打电话正是我走那天。
  下午没事,我回饭店要了个北京长途到晶晶团里。晶晶午睡刚起床,还没去上排练课,可线路不好,听不到她的声音,由北京的话务员传话。我问她有什么事没有,要不要买什么东西。话务员告诉我,没事,什么东西也不要。我想说我很想她,忽然又觉得很烦恼,那边晶晶的声音一点听不到,就象对着空房间自言自语。我没了兴致,挂了电话。
  晚饭时,刘华玲见我闷闷不乐,问我怎么啦。我说给女朋友打电话没打通,我补了句:“我很爱她。”
  她笑,我告诉她:“我不是开玩笑。”
  她沉默了,不再笑。晚饭吃到一半,气氛实在沉闷,我们都很别扭,又都快喝醉了,她终于忍不住,求我讲讲我的女朋友,我自己也很想讲,便把我和晶晶的关系始末细细讲了一遍。讲完后,她眼泪掉得抬不起头,我知道我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也曾追求过真情,可总是和肉体相遇。”她说,“我很灰心。”
  我告诉她我打算明天返京,她说她跟我一起走,一定要见见我那个可爱的小朋友。
  第二天到了火车站,她又改了主意,说不想去了。她拿出两只玉色手镯表,要我送给晶晶。
  “不要介意,这东西很便宜,并不贵重,是一点心意。”
  我说知道,那些飞国际航班的空中小姐很爱戴这玩艺。我说谢谢,晶晶一定喜欢。
  “回北京,见到熟人说起我,你不会对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看法吧?”
  “不会。”
  真的,我从没鄙视过她,甚至认为她敢于支配自己命运是一种有勇气的表现。当然,我不是说所有和外国人的婚姻都没有感情色彩,但她,确实没有,用不着自欺欺人。
  我在楼道穿行,认出一个正在象模象样炒菜的蓬头小伙子是位很受青年人欢迎的歌星。练功房内传出清脆的钢琴声和嘭嘭的手鼓声。正在打电话的那个男人肯定是男低音,巨大的共鸣音震得楼道嗡嗡作响。一个穿着运动衣的俊秀小伙子拦住我,打量着我问:
  “你找谁?”
  我告诉他我找谁。
  “她住那个房间。”她有礼貌地让开,“她可能不在,洗澡去了。”
  “已经回来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员从旁边匆匆走过,边走边说。
  我敲敲那扇紧闭的门。
  “进来。”
  瘦得飞起的晶晶站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梳着头发,看到我进来,两手拢着头发怔住了。她刚洗过头,脸庞头发湿润润地闪着光泽,散发着发乳香脂的馥郁气味。我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她,她仍在发愣,接着,象片羽毛轻轻飘过来。
  “怎么啦怎么啦?还哭鼻子呐。”
  在街上走时,我们互相争着说话,晶晶为压住我拼命大声嚷嚷,说她的新朋友,她的新节目,在马路上肆无忌惮地走。当时正是下班高锋,一辆辆汽车开得象老鹰一样又猛又快,好几次我不得不拉住她,才没被疾驶的车辆撞上。后来我也不看车了,光顾和她说话,就出了事。
  出事时我最后和她说的话似乎是:“那么,你的英语怎么样了,一定学到第二册了。”
  她好象那么说的:“我不学了,我正挨章学《家庭主妇日用大全》。”
  接着我见她的脸(马聚)变得恐怖,短促地叫了一声,我就飞到了半空中。在空中我想:坏了!“一位擦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位擦地,一二三四……一位蹲……”
  我们手扶把杆站成一排,在钢琴单调、永远不变的那支曲子伴奏下,做着枯燥乏味、十数年如一日的基本训练,象一群虔诚的僧众,晨昏三叩首,早晚一柱香,痴心修行。
  “腰配合……控制组合……”
  这些动作我是那么烂熟,完全可以条件反射地随着节拍准确、有条不紊地做下去,脑子同时开着小差,胡思乱想,甚至万念俱寂,视一切于无睹。
  “大踢腿……大跳组合。”
  我轻飘飘地连续大跳,不为人察觉地偷着懒,再剧烈的活动我也不会出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练功对我就象一个官僚对待他的文件,无动于衷,转圜自如,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和目的。
  练完功,休息一会儿,准备上排练课。我懒懒地坐在地板上,尽管没卖力气也觉得疲乏无力。我这个团的舞蹈多是异邦的民间舞,跟中国古典舞两个“法”。不管你过去在省里如何受宠,在学院拿了多少个五分,在这儿都得老老实实地跑龙套。老演员对我说:
  “你这拨来的可以了,一来就上了节目。我们当年,换灯片,跟幕都是三组。”
  领导说:“你们年轻轻的,先不要谈恋爱。”
  我们私下说,不谈恋爱干什么?每天呆在宿舍里光吃,吃肥了再吃“果导”泻下去?谈恋爱还能劳劳神,燃烧燃烧脂肪。就说我的那个家伙,虽然被撞了,还是那么带劲——
  “想什么呐?”
  “我在想,要是我处于蛮荒时期,当人不如不当人。”
  “你想当什么?”
  “一只大猛犸或者披毛犀什么的。”
  “那无所谓。”
  医院大楼一层,窗户对着花木扶疏的庭园地一间病房里,我坐在车祸受伤的石岜身旁。护士刚为他接过小便,他由于不得不当众小便而感到体面扫地,一脸懊丧。
  “腿怎么样了?我看看。”
  “别看。”他按住被角,“我不喜欢把有瑕疵的东西给人看。”
  “看看。”
  “如果你想了解长势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不喜人。医生说,残废势不可避免的。”
  “那好哇。”我说,“你对社会的危害可以少点了。”
  “是值得庆幸。其实,”他恶毒地说,“那条腿已经不在这儿,切下去了。”
  我顿时失色,伸手隔着被子一摸,恼怒地板起脸:
  “你太不地道了。我知道你转的什么坏心眼,你干吗总那么坏呢?”
  “他们说,痛苦让别人分担一点,能轻些。”
  我缄默了,抓起一把松子,用牙咬开坚壳,嗑出一捧果仁,递给石岜。瞅瞅他,伏在他枕边问:
  “你是真痛苦了吗?”
  “真的。”他在枕上偏过头来看着我,“我不想连累你,我想高尚一点,我现在是个又穷又瘸的人。”
  “别说蠢话了。”我说,“你就是真锯了那条腿,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沦落成我这样,我就在乎。”
  “那可能,因为你总要情不自禁地表现一下卑劣。”
  “不是,”他睥了我一眼,“我不屑隐瞒我的观点,就是落倒这步田地也不屑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占我便宜,也决不占别人的便宜。”
  “你认为金钱和外貌就那么重要?”
  “是的,如果你破了相,一文不名,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不管有多少道德先生站出来谴责。”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多漂亮多有钱,我见过比你棒的、比拟趁的人多了。要是为了找个鼓钱包找条粗腿,我早去找别人了。”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喝酒了?”
  “嗯,团里招待一个非洲舞团,让我们作客。”我在他床边坐下,拿出个纸包,“我给你买了些无锡酱大排,人家说吃排骨有利于长骨头。”
  “我也听说过吃什么长什么。”
  “现在吃吗?”我把玫瑰色的排骨从纸包里拆出,问。
  “要吃。”
  石岜坐起来,接过排骨吧唧吧唧吃起来,咂着嘴,很香的样子。他跟我说医院虐待他,营养灶的厨子过去是养鸡场的饲养员。我给同病房的病人送去一些排骨,然后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听他抱怨。
  吃够后,他张着两只油腻的手叫我把脸盆里的毛巾拿来。他走到脸盆前一看,哪里是什么毛巾,简直就是一块抹布。我拎到盥洗室洗干净,象对孩子似地使劲给他擦手擦嘴巴。
  “我自己来。”
  “你别动。”我把他脸上的肉渣一一擦去,“怎么吃了一脸。”
  “哎晶晶。”我正在擦自己的手,他对我说,“你不用一天到晚在这儿陪绑。”
  “……”
  “老呆在病房会传染上病人的有害情绪。你瞧你的脸,都快跟泌尿科护士一样——铁青。”
  “我以为你愿意我来。”
  “我是愿意你来,一天来看我一眼,尽尽朋友义务就行了。多找那些健康的朋友玩玩。”
  “和你交朋友后,我就没别的朋友了。”我说。
  “这可不好,我可没叫你不理人家。恰恰相反,”他喋喋不休地说,“如果你有几个正派、有学问的男朋友,我还很赞赏。”
  “你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欢,想趁机把我甩了,还落个高尚。”
  “不不,你别误会。”他脸红了。过了会儿,他握我的手,我挣了挣,没挣脱,就任他握。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他轻声说,“不陷进愚蠢的爱情中去。”
  “……是说好了。”
  我低着头,慢慢抽回我的手,走了。
  我几天没去医院看石岜。每天排练完,就自己上街逛,自由自在地挨个店吃心爱的冰激淋和酸奶,挨家影院看上映的片子。我们的喜剧还是不行,无休止地卖弄噱头,尽管我也跟着笑,可每回笑完都有被人笑了一场的感觉。悲剧依然是湿淋淋的,那些成年人号啕大哭的嘴脸,使人又厌恶又蔑视,我宁肯闭着眼睛听台词,我喜欢上海的配音演员。有时我买上一包烟,坐在街头长凳上的老爷爷老奶奶旁边悠闲地吸。常有小伙子过来和我搭讪,我跟他们搭讪几句,要带我走,我就不理他们了。一天我碰上一个在石岜家见过,可叫不上名的小伙子。他见我坐在马路边,凑过来和我说话,他自称是某大学的学生,请我去吃晚饭,说饭后还有场音乐会,我跟他去了。吃饭时他说了石岜很多坏话,说他如何道德败坏,见钱眼开。我光笑不置可否。等到在剧场坐下听音乐会,他讲起贝多芬,我受不了啦,找茬溜掉。
  回到团里,同宿舍的小青姐说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我问是谁,小青姐说她也不知道,那人说一会儿还打来。九点多钟,电话打来了,我跑去接,是石岜。
  “你怎么不来看我了?”
  “不爱看你。”我气哼哼地说,“找别人玩去了。”
  他笑了,说明天来吧。他挺想我,还有话跟我说。
  “好吧。”我说。挂了电话,连蹦带跳地跑回宿舍。
  小青姐今天过生日,买了酒,跟他男朋友边聊边喝。我也坐过去蹭酒喝,傻乎乎地听他们说笑话。小青姐说我:
  “你老笑什么,傻不傻?”
  我还是穷笑,喝了酒越发笑个不停。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医院,石岜正在和一个神经质的中年男人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就在一旁坐下。开始我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只言片语传进我耳朵里:“我已经老太太吃柿子——嘬瘪子,两个月都是靠借支开的工资。”“千钧之弩不为口鼠发机——我懂。”我侧耳听起来。这个男人是石岜的朋友,他曾为什么事雇佣了石岜,现在他想解雇石岜。他的公司很不景气,营业额日趋萎缩,如果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两项不能达到二十万水平,今年年底就要被政府勒令解散。他只得裁员,可是他心里很过意不去。倒是石岜开释了他半天:“我要是你我也得这样做。”“事关重大,私情公谊应当截然分开。”中年男人走了,石岜笑着转向我:
  “你也支着耳朵听呐。瞧,众叛亲离了。”
  他摸我的脸,我咬他的手,他把手躲开。
  “你交的朋友,真够呛。”我说。
  “不怪他。”他说,“本来朋友就是为了锦上添花,互相坠算怎么回事。”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坚持说。
  他一笑,滑进被里躺下,仰面看着天花板出起神。宽大地枕头衬得他的脸颊那么瘦削、羼弱。
  庭园中阳光明媚,亭亭玉立的五角枫树冠已是金黄掺杂着绛红,威严的雪松凝成深深的墨绿。穿着白衣的病人三三两两在廊道阳台闲坐,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看,我们没有强努下去的必要了吧。”他忽然笑。
  “什么?”
  “试不下去了,算了,各投生路吧。”
  “你今天叫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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