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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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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想到荣庆竟敢在宫中与宫女暗通关节,搞红叶传书一类的名堂,心里便涌出一股无名火。可以说由于清王朝家规甚严,宫中的规矩森严,二百多年来宫中很少出这种男男女女的事。茶水章将荣庆带到后宫审问,为的是对外封锁消息,不让外人知道这件事。他正在朝廷推行新政,怕别人借此事攻击他乱了祖宗的大法,乱了宫中的规矩。
  他本想亲自去后宫了解情况,看荣庆招认了没有,但想到自己身为六宫之主,这样做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他转身进了侧殿,从案桌上拿起一本书,按下心中的焦急,刚翻了几页,突然军机处的章京谭嗣同求见。谭嗣同是当时有名的改革派,光绪刚刚将他从湖南召到北京,摧四品卿衔军机处章京,因此立即宣他上殿。除了听他的奏章,更想趁此机会,吩咐他晚上去袁世凯处拜访,以便于日后跟对方直接联系。
  荣庆四肢横叉开,顶着头上的烈日,像个大字躺在门板上,狠毒的日头咬着他全身的肌肤,仿佛无数只猫爪撕开他的皮肉,伸出软软的舌头舐着皮肉下的血。起初,他还能感到皮肉上的痛楚,后来渐渐地再也不觉得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生存极限的煎熬。他浑身所有的毛孔全张开,不停地往外冒汗,汗水将他身上唯一的短裤浸透,又被热辣辣的日头烤干,内裤变得像硬壳般留下一层白乎乎的盐渍,后来他体内水分一点点地被挤干,再也流不出汗,身子越来越干枯,像一截烧焦灼炭灰。
  “水!给我水!”这是他昏昏欲睡的大脑中唯一残留的意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干渴,不仅是干裂的嘴巴、灼热的皮肤的需要,这是发自他全身的、一种生命赖以维系的最本能的渴求。他感受到生命正一点点地离他而去的痛楚,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仅仅为了吟儿,他也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要活下去啊!只要给他水,他什么都肯说。他喃喃地叫着这个字,但嘴巴里的舌头却无法动弹,无法将他此刻最需要的这个字吐出来。
  突然,他眼前那刺眼的明亮变得暗淡,像一片云遮住了头上的烈日,接着,他感到唇边碰触到一片凉凉的湿润。他本能地张开嘴,狠狠咬着那片湿润的物体,死也不肯松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挣扎着睁开眼,这时他才发现他咬住的是一块湿毛巾,他眼前的暗淡是因为有人撑着一把伞。渐渐地,他看见茶水章站在那儿,手中抓着一把伞,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铜盆,铜盆里放着水,盆沿露出一只铜勺的长柄。
  “荣侍卫!您这是何苦呢?”茶水章看一眼门板上荣庆那张焦黄的脸,喃喃地劝着对方,“先招认了,以后的事总有办法的。”
  “水!给我水……”荣庆惜着嘴边的湿毛巾的滋润,终于发出微弱的叫声,“章公公,求求您。”
  “招认了?”茶水章凑上前问。
  荣庆点点头。茶水章从铜盆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水慢慢灌进他嘴里。他抬起头,一口气喝下,接着又求茶水章再给他喝一勺。茶水章摇摇头,说皇上有旨,等他招认了才能喝第二勺。荣庆看一眼站在一边端铜盆的小太监,茶水章立即明白他意思,何况皇上一再交待这事儿除了他,不能让宫中任何人知道。茶水章让小太监放下铜盆,等小太监离开后,这才低声问:“说吧,这会儿没人了,只要你说出那个人,立即放了你……”
  “章宫监!我求求您,再……再喝一点儿……喝了也好招认……”荣庆恳求着茶水章,刚才那点儿水唤起他求生的本能。
  其实荣庆不说,茶水章也知道这封信是写给吟儿的。他觉得荣庆太天真。因为他交出吟儿,并不能救他的命,相反,反倒多害了一条命啊。但话又说回来,看见荣庆被烈日烤成这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人们常说的生不如死,这会儿用在他头上再准确不过了。想到这儿,他又从铜盆里舀了半勺水,一边喂他一边低声说:“好吧,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你要是说出那人是谁,不定皇上能饶了您。万一不能饶您,您也不亏啊,这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让您一个人担着……”
  经茶水章这一提醒,荣庆突然清醒过来,正如茶水章刚才所说,他就是交出吟儿,皇上也不能饶了自己,他死了不说,也害吟儿跟着自己陪掉一条命。不,我绝不能说出吟儿。
  “荣侍卫!您想好了,水也喝了,说吧,那人是谁?”茶水章见他翻着眼睛不说话,故意敦促他。
  “章公公,这首诗确是写给宫外女人的……说了不怕您笑话,是我在承德认识的一位烟花女子……”荣庆突然想起承德抱月楼的妓女英英。
  “这……”茶水章心里长长喘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总算够意思,没把吟儿一块卖了。他沉吟了一会儿,“那这女子姓什么叫什么,住在承德什么地方?”
  “她是抱月楼的英英姑娘。”
  “姓什么?”
  “那种地方不兴问,别人怎么称呼你就跟着叫呗。章公公,不信您可以派人上那边核查,这位英姑娘人长得特别漂亮,去抱月楼人没有不知道的……要是查无此人,立马砍我脑袋!”
  “好了好了。”茶水章打断对方,心想你脑袋早就搁在皇上那支朱笔上了,还有心思跟自己玩心眼,“荣侍卫!您存心蒙我,还是想让我站在这儿替你撑一片荫凉地?说点近处的地儿不行,非往那么老远说!”“章公公!您不信我也没办法。只求您就把我的话报呈皇上,要死要活都是命了……”荣庆实在舍不得他头上这顶伞,心想多说一会儿话也好。要么就快点儿死,免得躺在门板上活活晒一天,死了也成了人干。
  荣庆咬住舌根硬是不说出吟儿,茶水章反倒心里佩服他是一条汉子,看来吟儿没看错人。但事情闹到这种分上,错也好不错也好,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荣庆面临必死的命运,想到他就是吟儿的心上人,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心里想怎么才能帮对方一把,他肯定帮不上她。也许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的宠妃珍主子。
  茶水章离开了后宫大院,听说皇上这会儿正在召见谭嗣同,立即快步赶到东后殿观鱼亭。亭子边一长溜浓密的葡萄架,架子下放着好几只大水缸,水缸里放养着许多名贵的金鱼。
  珍妃正由吟儿陪着,在葡萄架下喂金鱼,茶水章匆匆来,一见珍妃纳头便拜:“珍主子!奴才章德顺给您请安了。”珍妃心一惊,以为光绪那边出了什么事,慌忙问:“皇上叫我了?”因为她已经听说皇上将荣庆抓起来,一定要他交出那封信究竟写给什么人。
  “您说什么?”茶水章故意装作没听清,其实他知道珍主子是个急性子,只要他耐得住性子,就能逗她先说出她想说的事儿。
  “起来吧,是不是前头又有什么事?”珍主子一见他没听清自己的话就急了。这几天朝廷里的事特别多,偏偏又出了荣庆的事。她竭力劝光绪先将荣庆的事按下,等等再说。光绪不听,一定要亲处审讯荣庆,“是不是为那个侍卫的事,听说皇上要亲自问他。”
  “噢,是有这事儿。”茶水章垂手站在那儿回答说。
  “他招供了没有?”
  “珍主子!奴才不是为这件事……”茶水章慌忙岔开话题。他担心吟儿突然知道荣庆出事,一时沉不住气,会把事情弄糟了,“湖南刚进贞了君山茶,珍主子爱喝这口儿,奴才特意挑了些送来给您尝尝。”
  “就为这事儿?”珍妃嗔怪地说,“你吓了我一跳。”
  “奴才该死。”茶水章认真他说,“君山茶得泡出味儿来才成。奴才还得求珍主子赏个脸,让奴才嘱咐您的宫女一声。”
  其实他是想借教吟儿沏茶的机会,先给吟儿透个风。茶水章熬汤沏茶在宫中一向名声在外,珍妃一听他要教宫女沏茶,心里自然高兴,立即让吟儿跟他一块去屋里,并叮嘱她用心学。
  珍妃留在那儿继续喂鱼。吟儿跟着茶水章进了屋,他将事先备好的茶叶盒放在方桌上教她泡茶,大声告诉她:“这茶跟别的茶不一样,它长在洞庭湖里,君山上头,得了水气儿又得山气儿,你可别给糟践了。”
  吟儿一边应答,一边觉得他眼神里有别的意思,茶水章趁着这一问一答的间隙,低声告诉她,说前边出事了,要她沉住气,“无论出什么事,你一概不闻不问,做的到吗?”吟儿问:“什么事?”茶水章说:“别问!就是扎到你肺管子,你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两人正说话,珍妃迸了门。茶水章笑着夸吟姑娘机灵,一学就会。
  “章德顺,前头真的风平浪静的?”珍妃一想到荣庆的事便放心不下,忍不住追进门来问,“那个侍卫呢?就是写信的那个,查着了吗?”‘“您是说那个……那个叫荣庆的侍卫吧?”
  “对,是他。”
  一听荣庆出了事,她脑子顿时轰的一下,心想完了,一定是小回回丢的那封信让别人捡去了。吟儿咬紧牙关,竭力克制着,这才明白刚才茶水章为什么再三提醒自己,无论出什么事都得沉住气。当她听茶水章说荣庆躺在门板上,手脚捆柱放在太阳地里烤,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痛楚。
  “他到底招了没有?”
  “要是招了,还惹皇上生气吗?”
  “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奴才跟侍卫们从不说话,不过要让奴才说,这小子太没良心!您想啊,皇上刚赏他一把手枪。为了个妞儿,就敢跟皇上较劲,值吗?”茶水章知道珍妃是个非常懂得情感的人,故意拧着说,想挑起她的同情心,同时在向吟儿递话,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让她有所准备。
  “唉,名缰利索都大不过情网啊!”珍妃心有所动地看一眼茶水章,心想你们这些人算是废人,自然不明白这男男女女之间的道理,特别想到光绪和自己这种深情厚爱。慈禧的压力越大,他俩人越是爱得深,这大概是慈禧和隆裕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光绪私下不止一次跟她说,只要他能自由自在地和珍妃在一起,他宁可不当皇上也值得。这虽然是玩笑话,但这玩笑里的真正含意只有她心里才能明白。
  “奴才得回去了。”茶水章见珍主子动了心,按道理他似乎应该接着往下劝,但他偏偏不这样。因为他深知珍主子脾气,你越是沉住气,她反倒沉不住气,这也是她比不过老佛爷的地方。
  “章德顺!……”珍妃本想叫住他,见他没听见,也就算了。没想吟儿急了,追上前大声叫着:“章监宫!主子叫您啦!”
  “奴才在。”听见吟儿呼喝自己,茶水章走到门边,又转身站住。
  珍妃看看吟儿,又看看茶水章,叹了口气,像对茶水章和吟儿,又像对自己在说:“可惜了,这个傻小子是个人才,本来皇上挺看重他的,偏偏冒出来这档子事儿!”
  “主子救救他吧!”吟儿脱口而出。
  “怎么,你认识他?”珍妃盯着吟儿,心中涌出一丝疑虑。
  “奴婢不认识!”吟儿自知失言,满脸通红地站在那儿。
  “非亲非故你说什么人情儿?”聪明过人的珍妃突然联想起她追查吟儿与太监小回回之间的事,吟儿曾向自己但白过她有个心上人,那人是她的命根子,求自己不要再追问。这一想,她突然开悟。这边一个女子宁死也不肯说出那男人的名字,那边一个男人同样也不肯招出这个女人的出处,他们俩会不会正好是一对儿?
  茶水章走后,珍妃本想就荣庆这件事私下问问吟儿,话到嘴边,想想又忍住。她思忖片刻,决定暂时不想捅破这层关系,怕证据不足,万一弄错了令吟儿非常尴尬;如果真的让她说中,下一步更不好办,是将他和吟儿一并赶出宫外,还是由着他俩暗中传情。显然这都不是好办法。这还不说,要是这事儿传出去让慈禧知道了,对方正愁着抓不住这边的把柄来攻击皇上的新政,肯定会借这个事大举发难。
  “既然他跟你非亲非故,你也不认识他,你为什么替他说情?”珍妃故意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问吟儿。
  吟儿心里怦怦直跳,她不敢再碰这个话题,怕万一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像刚才那样脱口说。出他和她不该说和不能说的话,救不了荣庆不说,闹不好反会害了他。但一想到荣庆被人搁在大太阳下晒干鱼,随时可能中暑至死,强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对珍妃说:“主子不是说,皇上挺看重他吗?”
  “那倒是,可惜了他这样一个人才。”从吟儿那竭力克制的紧张来看,珍妃敢断言自己的怀疑八九不离十,她不动声色地望着吟儿,以鼓励的眼光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主子!”吟儿知道只有珍主子能救荣庆,觉得自己再要不说就没机会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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