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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笔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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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余即笑曰:“此后相聚之时多矣,苟得暇,务乞教我学诗。”余笑曰:“汝欲学诗,须拜我为师,我虽不通,或可以相授矣。”香菱笑曰:“如是,即拜汝为师,但勿嫌烦恼。”余曰:“是何难,不过起承转合,当中承转,乃成对偶,平对仄,虚对实,实对虚。若果遇有奇句,并平仄虚实亦可不对。”香菱笑曰:“无怪我尝读旧诗,有时对之极工,有时竟有不对,今闻汝言,始知之矣。”余曰:“词句犹第二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一真,并词句亦不用修饰,所谓不以辞害意也。”香菱曰:“我极爱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句,觉真切有趣。”(今之油腔滑调,全无格律者听之。)余曰:“断不宜读此种诗,汝侪因不知诗,所以一见浅近即爱,若一入此等格局,即不能作诗。汝若真心欲学,我此处有《王摩诘全集》,汝先将其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摩揣,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再将李青莲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腹中既先有此三人作底,后再将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诗集一阅,不越一稔,自不愁不成诗翁矣。”香菱笑曰:“既如是,盍以书授我,带归一读。”余遂将王右丞五言律交与香菱,曰:“内中凡经朱笔圈过者,俱为余所选,有一首即读一首,不能领会处,问汝家姑娘即知之。”香菱遂欣然携诗去。
  越数日,香菱含笑携书至,欲向余换杜律。余笑曰:“能记若干首?”香菱曰:“凡红圈余均读之。”余曰:“能否领悟?”香菱笑曰:“颇知一二,但是否,尚无把握也。”余笑曰:“汝试言之。”香菱曰:“以我思之,诗之佳处,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诗中三昧,不料于此得之。)有时似乎无理,然一经揣摩,竟是有理有情。”余笑曰:“此语似也。但从何处见之?”香菱曰:“吾观其塞上一首,内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澄心一思,烟如何直,日自是圆,直字似无理,圆字又太俗。然合上书一想,又似曾见此景,若欲再易两字,竟百索不得。又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青两字似亦无理。然必须此二字,方形容尽致。又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两句,吾真不审其’余‘字合’上‘字如何想得来。忆我曩岁入京时,一日停舟芦岸,四顾苍茫,但有古树数株,存于晚炊烟中,青碧连云,余霞成绮,一种萧条之状,使人黯然魂销。不谓昨读此诗,恍若又在荒江芦荻中,诗之动人乃至如是也“。言际,宝玉、探春均至,及聆香菱之言,均笑曰:”既如是,会心处不远矣。“余笑顾香菱曰:”汝谓’上孤烟‘妙,尚不知此句乃自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脱胎出来。“言已,即以渊明原诗与香菱观之,香菱点头叹赏,曰:”然则上字乃自依依二字化出。“宝玉笑曰:”汝已经得其梗概,母庸再讲,再讲反离矣。若就此做去,必成佳调。“探春笑曰:”我明日补一柬,请汝入社何如?“香菱笑曰:”姑娘何苦嘲笑,我不过心中羡慕,才学此以为消遣。“探春笑曰:”谁非消遣,岂我辈认真作诗耶!“香菱因又向余假杜律,且央余拟题学作。余曰:”昨夜月光至佳,即以此为题,往作一首,限十四寒韵。“香菱即持去,无何,持稿示余。展而诵之,曰: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余笑曰:“立意尚佳,但措词不雅,皆因读诗太少,被其束缚。兹请放胆再作一首。”香菱乃默然返,顾不入室,但徘徊于池边树下,或坐或立,状如癫狂。宝钗等则立山上观之,引为笑乐。少刻,香菱复来,曰:“吾顷又改作一首,务祈教正。”余见其惘惘之状,亦殊怜之,因取而读曰: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雪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读毕,宝钗探春等俱至,索诗阅之。宝钗曰:“造句却佳,但非吟月之作,若于月字下再增一色字,则得矣。”香菱自以为此首已臻绝妙,及闻此,兴况骤低,然又不肯弃置。乃背手步出栏干,立于绿竹之下,挖心搜胆,且行且思,既忽以手捧腮,现为浅笑,未几忽又愀然作悲状。(摹写苦吟之状,令我失笑。)探春隔窗笑曰:“菱姑娘亦当闲闲。”香菱怔曰:“闲字乃十五删韵,得勿误耶?”众大笑。宝钗曰:“斯真成诗魔矣!颦儿造孽不浅。”余笑曰:“圣人谓诲人不倦,彼来问,焉能不说?”李纨笑曰:“吾侪盍携其往藕香榭观画去。”余曰:“善”。遂相率而出,见惜春方偃卧榻上,所绘大观园图,立于壁间,十停已得其三,并有美人倩影点缀其间。因指香菱曰:“凡能诗者,均已上画,汝今亦可列入矣。”顾香菱殊无心欢笑,仍呆然回去。逾日,余方起,忽见香菱欣然出稿示余,曰:“此余梦中所得者,然仍不敢自信其佳也。”(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余亟取读之,曰: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
  余笑曰:“词意清新,已获成功矣。”时宝钗等亦至,均赞赏不置。余于此,益爱香菱之聪颖,余不学,雅好好学之人,故于香菱学诗,乐授之。抑余不惟爱其好学,且怜其遇而悯其孤。虽然天下至可怜者,乃为孤苦之人;孤苦之人而独聪颖,又能摇笔吟诗,殊属不祥之事。余今教之,诚不啻造一重孽债也。噫!
  林黛玉笔记卷下
  连日气象阴霾,浓云四合,北风猎猎,摧树作声。余知天且雪矣,乃命鹃儿炙炭于盆,与香菱共坐谈诗。少刻宝钗、李纨等亦至,笑曰:“颦丫头诚可谓诲人不倦。”余笑曰:“最好围炉共话诗,今日天气略寒,围炉相对,故不觉其絮聒也。”李纨曰:“香菱诗近日大有进境,吾侪诗社又增一健将矣。”言次,忽见老嬷数人匆匆入,笑曰:“太太处有客至,姑娘、奶奶趣认亲去!”李纨笑曰:“是何语!究为谁亲戚乎?”老嬷笑曰:“我原不识,但闻奶奶两妹俱至,犹有一人,闻为薛大姑娘之妹,又有一位爷,则薛大爷阿弟也。”宝钗曰:“得勿吾家薛蝌携其妹来此乎?”因相率而出。及至二舅母室中,则见钗光鬓影,群聚一室。询之,一为大舅母母家嫂嫂暨其女岫烟;一为李纨寡婶暨其女李纹、李绮;一为薛蟠从弟薛蝌暨其妹宝琴,缘宝琴幼字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媳,此来则为发嫁也。三家原不相识,因中途泊舟一处,彼此叙谈,始知为亲戚,故三家搭帮同行。此外尚有一人,即凤姐之兄王仁也。众见礼毕,欢忭异常,外祖母笑容本未尝一去其颊,至是乐益不支。(凄凉人偏逢热闹事,真不觉顿有此感。)李纨、宝钗与彼等,本久别重逢,各叙离衷,自有许多叙述。余见状,不禁又动身世之感,思彼等俱有亲眷,俱有姐妹,亲亲密密,何等欣欢。己则一身无倚,形影相依,双眼眈眈,徒看人家锦烂。嗟夫!不幸哉!余诚天下第一不幸之人也。思及此,心乃一酸,亟搴衣回潇湘馆,对景凄凉,不觉大哭。宝玉似知余情,亦追踪至,温存宽慰,无微不至,余见其殷殷之情,心良感之。
  薛宝琴华年十五,丰容盛鬋,国色也。李纹、李绮,年与宝琴适相上下,丰姿绰约,亦才容俱绝。惟邢岫烟幽闲贞静,不若彼等高华耳。外祖母于此数人中,爱宝琴尤甚,且使二舅母认为义女,日与外祖母起居一处,一切待遇,无殊己之孙女。李纹、李绮则住稻香村。邢岫烟与迎春一处。于时史湘云叔父适迁委外省,须挈眷出京,外祖母不忍俊湘云远离,又迎之来府,与宝钗同住蘅芜院。从此大观园中愈增热闹,帘前斗草,栏外调鹦,或相携于晚风骀荡之中,或高歌于凉月初升之候,熙熙然固一极乐世界也。重帘不卷,宝鼎香浓,独坐兰闺,煞无聊赖。适宝玉至,相与往蘅芜院,至则湘云、宝琴等俱在。宝琴身披鸭顶绿毛斗篷,金翠辉煌,令人目眩。湘云笑曰:“此衣初不易得,老太太竟举以赠汝,足知爱汝至矣。”言次,琥珀忽入,笑顾宝钗曰:“老太太适云,姑娘于琴姑娘,请勿过于拘管,彼欲如何便如何,苟有所需,告老太太可也。”宝钗笑应之,旋推宝琴曰:“吾诚不知汝几生修到,竟投入老太太之心坎,趣去,免在此委曲。吾殊不自信,吾何事不如汝。”湘云笑曰:“宝姐姐,汝虽戏言,却有人真有此心。”(宝钗虽是戏言,然其视宝玉之恋黛玉,却真有是心,特借宝琴发之耳。)琥珀大笑曰:“吾知之,即彼是也。言已,以手指宝玉,宝钗、湘云笑曰:”否。(宝玉偷视黛玉,具见深情,第错认黛玉,故终至负心也。)彼非此种人也。“琥珀又指余曰:”然则,即为彼也。“湘云无语,宝钗笑曰:”否否,我之妹妹,彼之怜爱较我尤甚,何至相恼乎?勿信云儿混说。“宝玉闻语,频向余偷视,若恐余闻此又生愤慨之心。实则此戏言耳,何至猜忌。且余与宝钗芥蒂之心已释,宝琴叉聪明伶俐,自幼读书,其视余也,较他人尤其亲切,即老太太十分疼爱,又何预于我。然则宝玉误矣。(黛玉乃直心人,安得不为人所算。)
  俄宝钗等往薛姨妈房中去。余亦归室。宝玉随之至,笑顾余曰:“余虽曾读《西厢记》,然有一语我实不解,兹为妹言之可乎?”余闻言,知必有故,因笑曰:“汝试言之。”宝玉笑曰:“曾忆《闹简》内有云:”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此句本现成典故,但’是几时‘三字殊饶深趣。我今欲问汝,究是几时接了案乎?试为我解之。“余闻言,知彼乃指宝钗,不期失笑,曰:”此三字一问,实臻妙境,今日汝举以问我,则尤妙也。“宝玉笑曰:”汝先只疑我,今汝亦无言可答矣。“余笑曰:”谁知彼竟是好人,我素日以为彼好藏奸,窃尝恶之。(彼此问答,均各不言而喻,可算心心相印。)由今以观,过乃在我,而不在彼。“因自错说酒令,宝钗如何劝我,以至馈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一一述告宝玉。(黛玉错认宝王,且错认宝钗,一往情痴,殊堪痛惜。)宝玉始知原故,因笑曰:”我终日疑惑,正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今闻汝言,始知自’小儿家口没遮拦‘上接了案也。“于时宝玉又言及宝琴,余自顾孑然一身,不免又动悲感,心中酸楚,乃迸为热泪,似欲偷沁眼角而出。宝玉劝曰:”汝又自寻烦恼,汝试自观,今年更比去年瘦矣。“余叹曰:”人生到此,瘦又奚碍!“言已又哭。宝玉曰:”我思汝亦当自为保养,何苦每日必寻事哭泣,一若不哭泣即不能了此一日事者,果何故哉?“余拭泪曰:”汝尚不知,我近来但只觉心酸,眼泪却比去年减少,盖至泪枯时节矣。《西厢》云:“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恰似之。”宝玉闻言,俯首一喟。(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伤哉!颦卿其泪少,其病益深矣!)
  于时忽见李纨丫鬟至,谓天已雨雪,奶奶请商议明日作诗。宝玉大喜,亟催余同去。余见地已着雪,即取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易之,又加套大红羽绉白狐皮鹤氅,系以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宫绦,头上冠以雪帽。妆毕命宝玉为余端视,宝玉笑曰:“美哉!美哉!”因与踏雪至稻香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宝、黛斯时景况,仿佛似之。)时姐妹行均至,均衣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惟李纨独穿一件多罗呢对襟褂,宝钗则衣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鹤氅,最后史湘云至,乃穿外祖母所与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里子大褂,冠以挖云鸦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以大貂鼠风领。余见而笑曰:“孙行者来矣。”湘云笑脱其褂曰:“汝侪见我内衣,当更觉可笑。”众观其内穿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襟短袄,内里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中束以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足下蹬鹿皮小靴,益显其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余笑曰:“吾从未见女儿家好作小子装束。”众笑曰:“彼作小子装束,原较女儿更为俏丽也。”湘云曰:“趣商议作诗,何苦预他人事。”又曰:“谁为东道主乎?”李纨曰:“主意本我所出,因昨诗社正日已过,再等正日又太远,适天已下雪,不如请众凑一社,既可为远客接风,又可以完我侪社课。汝侪以为何如?”宝玉曰:“如此甚好,但今日太晚,若到明日,雪霁又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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