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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帝王生涯-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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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郎对游戏的中止不解其意,他一边卸衣脱履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厉声警告他动作利索一点,我说,要是被皇甫夫人知道这事,你就没命了。
  燕郎被吓哭了,后来我发现他的裤子也尿湿了,幸亏他已经把龙袍先卸下还给了我,要是我的龙袍也被他尿湿了,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了热疾。也许疾患的起源就在于我和燕郎的换装游戏,要知道我们是在驿站的草料堆后换的衣装,风寒因此浸入了我羸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随行的御医让我服了一颗药丸,保证说第二天我的病体就会恢复。那颗药丸腥膻无比,我怀疑它是用动物或人的血糅制成的,我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结果翌日刚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浑身不适,随行的文武官吏对此惊慌失措,将车马全部停在路上,等候御医给我诊脉的结果。御医又送来那种黑红色的药丸,被我一脚踢飞了。我在迷乱中对他高喊,不要给我吃血,我不要吃血。御医拾起破碎的药丸,对梁御吏低声耳语着什么。后来车辇就继续上路了。他们决定日夜兼程赶到品州,据说西王昭阳的宫中聚集着燮国医术最高明的三位太医。再度滞留品州城的那些日子里我昏睡于床榻之上,对身边发生的惊人事件一无所知。期间西王昭阳带着三位太医多次来到我身边,我却记不清他们的貌相和话语。太医杨栋投毒于汤药的事是我后来听燕郎说的,燕郎偷偷披露这件被隐瞒的事件时神色非常紧张,他曾被威胁不许透露此事的任何线索,否则将惹来杀身之祸。我记得那天早晨西王宫中静寂无声,疏淡的的阳光透过格窗照在我病后初愈的身体上,犹如根根芒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边的宝剑劈断了一条花案,吓得燕郎跌坐在地上,他哀求我在兴师问罪时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来了梁御史等人,他们看见我暴怒的脸色已知分晓,一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问罪。只有长须剑鬓白袍皂靴的西王昭阳弯膝单跪在门边,他的双手搭在腰背后面,手中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西王昭阳,你手里是什么东西?我以剑刃指着昭阳问。是我的太医杨栋的首级。西王昭阳说着猛然举起双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个人的血肉模糊的头颅。西王昭阳的眼睛里莫名地噙满泪水,他说,昭阳特意亲取杨栋首级,前来叩见陛下负荆请罪。是你指使杨栋下毒谋害于我吗?我背转身不去看那颗人头,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又会呕吐起来,我听见西王昭阳发出了短促的讥嘲的笑声,于是我猛然回头怒喝,你笑什么?你竟敢讥笑我吗?陛下明鉴,我不敢讥笑,我是嗟叹陛下少年之心不谙世事,难挡风雨刀剑,难判东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杀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宫邸中进行?又何必假我的太医之手进行,陛下腊八节日微服出游不是更好的机会吗?我一时语塞,看来我那回大游品州城的足迹都在西王昭阳的耳目之中。我望了望榻下的群吏,他们神色局促保持着沉默。他们似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太医杨栋为何谋害于我?后来我平心静气地问。
  操刀者必为刀所伤,陛下。太医杨栋是参军杨松的胞兄,他们兄弟情同手足,杨栋知道是陛下在焦州射杀了功不可没的参军杨松。西王昭阳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悲切之色,他的炯炯目光逼视着我,杨松擅自带兵援阵凤凰关守军,虽未经陛下恩准,但是英勇报国之举,虽败犹荣,昭阳不知道陛下为何将他射杀在莜麦地里?我终于弄清了太医杨栋的来历。我无法回答西王昭阳尖锐的问题,尤其是他的逼人的目光使我恼羞成怒,于是我把手中的宝剑朝他扔去,我对他说,你滚,我想杀谁就杀谁,用不着你管。我听见西王昭阳仰天长叹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说,燮王年幼而暴虐,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说完就提着杨栋的首级退了下去。我觉得西王昭阳的话听来耳熟,细细一想他的悲悯之言竟和老疯子孙信如出一辙。
  出品州城前遇到了罕见的冬雨。车辇途经法场,在沥沥雨线中我看见法场上人迹寥寥,木杆上悬挂着的人头被雨洗测一新,每张脸都焕发着新鲜的气息,在五个死犯的人头之间飘动着一张黄褐色的人皮,他们告诉我那就是太医杨栋的人皮。西王昭阳将杨栋的首级呈奉给我,将杨栋的人皮悬挂于法场示众,而杨栋无首无肤的尸身已被西北王昭阳厚殓埋葬于陵墓之中。奇怪的是杨栋的人皮竟然从木杆上突然坠落,恰恰落在我的龙辇篷顶上。所有的目击者包括我自己都被这种巧合吓了一跳。人皮坠落时愤怒的形状以及砰然炸响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在昏昏沉沉的回京路上,我无数次陷入白日梦呓之中。我看见杨氏兄弟一路追逐着我的踪迹,杨松按住他的血红的肠子,而太医杨栋则挥舞他的人皮紧跟在他的兄弟身后奔跑。刺客,刺客。我在昏睡中重复叫喊着。我不准车辇中途停栖。后来我依稀看见一群妇人也加入了杨氏兄弟的行列,她们张大空洞无舌的嘴或者一路抛下粉红的手指,乱发飘飞、裙裾破碎,像一群狂奔着的白色小鬼。我看见业已淡忘的杨夫人和妃子黛娘,她们向我尖声叫喊着什么,杨夫人边跑边喊,你不是燮王,燮王是我的儿子端文。黛娘追逐我的形象则是充满色情意味的,我看见她的罗裙在奔跑中随风飘走,黛娘坦露出酥胸白臀对我喊,陛下,到我身边来吧。我听见我虚弱的声音只是喘息和呻吟的混合。我想对她们说,别过来,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你们,但我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我用力蹬踢着脚下的紫铜脚炉,手指甲在锦衣尉的脸上抓挠出道道血痕,龙辇里的宫人不知所措,他们后来告诉我在昏厥中我只是重复喊着一个字:杀。
  卧病清修堂的那些日子是寂寥而无奈的,每天都是北风充耳,枯树萧瑟之声使这个冬天更显凄凉。我母亲孟夫人总是跑到我的榻边来嘘寒问暖或者暗自垂泪,她担心宫里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制造宫变事件。她还怀疑祖母皇甫夫人在此间设下了什么圈套和毒计。我讨厌孟夫人的喋喋不休,有时候她放我想起笼中的鹦鹉。舞姬们在炭炉边闻乐起舞,乐师们则在堂外奏响琴瑟,他们的努力其实是徒劳的。我仍然处于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透过舞姬们的长袖薄裾和金钗银簪,我依稀看见许多血淋淋的人肠在清修堂里盘缠舞动,许多人皮在乐声中低空飞行。杀,杀,杀。我突然持剑跳到舞姬们中间胡乱砍击。吓得她们抱头鼠窜。太医说我中了邪毒,病情一时不会好转,需要到春暖花开之日才会恢复。辍朝已经七天。祖母皇甫夫人尝试着与我交谈,我仍然只会说一个字,杀。她很失望。她把我的途中染病归结于随驾官员的失职,对他们一一作出了惩罚。随驾总管梁御史自觉无颜回宫,当天就在私宅中吞金自杀了。到了第八天,皇甫夫人与丞相冯敖商议,决定让我带病临期。为了防止我在朝议中信口胡说,他们想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办法,在我的嘴里塞上丝绢,然后把我的双手缚在龙椅上,这样前来朝觐的官员们可以看见我的面目,却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可恶的老妇人,可恶的奴才们,他们竟然以对待囚犯的方法对待我,堂堂大燮王。
  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当我口含丝绢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例行朝仪时,眼睛里噙满了屈辱和愤怒的泪水。
  燮国的版图已经被画师再次修改,焦州凤凰关一带的百里疆土现在已经归属新兴的彭国。画师姓张,他在绘制了新的燮国版图过后,用裁纸刀切下自己的手指包卷在图中呈送入殿。宫中一时对此事议论纷纷。
  我见到了那张血迹未泯的新版图。燮国地域的形状原来酷似大鸟,在父王那辈大鸟的右翅被东邻的徐国斩除,现在大鸟的左翅就断送在我的手上。现在我的燮国看上去就像一只死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记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气晴和而温暖,在太医的建议下我来到后宫的树林里聆听各种鸟禽的鸣唱,太医认为这对恢复我的语音有所裨益。我看见树林里悬挂着几架秋千,有几只锦鸡和山雉像人一样站在秋千架上左顾右盼。鸟声啁啾,我模仿鸟类鸣叫了几声,声带果然畅通了许多,这个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后对鸟类有了格外的兴趣和百倍的钟爱。隔着茂密蓊郁的槐柏树林,我还听见有人在冷宫里吹响笙箫。其声哀怨凄怆,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体在箫声中无力地荡起来,落下去。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林中禽鸟,我有一种想飞的欲望。飞。我突然高声大叫。这是多日来我恢复的第二个语音。飞。我连续地亢奋地大叫,树林中的宫监们跟着我一齐叫起来,他们的表情又惊又喜。
  后来我拉着绳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将双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几个来回。我想起在品州城见到的走索的艺人,他们自由而飘逸的姿态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使我无法忘却。我模仿走索艺人又走了几个来回,秋千板在我的脚下不停地晃悠,但我的平衡能力有如神助,我像一个真正的走索艺人控制了我的身体,也控制了那副悬空的秋千架。你们猜我在干什么?我对下面的宫监们喊。宫监们面面相觑,他们也许真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惊诧于我的病情在瞬间里消失殆尽,后来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脸露出一个神秘而灿烂的微笑,他说陛下在走索,陛下正在走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巡回宫的第二天早晨,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诸子籍刊去了铜尺山下的近山堂,随行的只有三五个仆役书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读书的地方,我母亲孟夫人认为端文选择近山堂读书是居心叵测之举,以端文的年龄已过授室之年,但他却迟迟不婚,沉迷于刀枪弓箭和孙子兵法中,孟夫人觉得端文多年来一直对燮王的传位耿耿于怀,心中必有图谋不轨的念头。而祖母皇甫夫人对此有另外的看法,她对所有的王子皇孙都采取一种宽容和慈爱的态度。让他出宫,皇甫夫人后来对我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兄弟素来不睦,与其搅在一起明争暗斗的,不如送走一个,我做长辈的也少操一份闲心。我说我无所谓,端文在不在宫里都跟我无关,只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会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踪。
  我真的无所谓,我一直觉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潜伏的杀机只是蚍蜉撼树,除非借助至高无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们无力伤害我一丝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张阴沉而忧郁的脸,想起他骑在枣骝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种古怪的疑虑和猜忌。我怀疑在我和端文之间发生过某次严重的错位,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被殉葬的杨夫人说的是一句真话,我是假燮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觉得我不像一个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燮王。
  这是一块无处诉说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对任何人谈论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是最可亲近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惊无险的帝王生涯里,它像一块巨石压迫着我脆弱的冠冕,波及到我的精神状态。我就这样成为一个性格古怪顽劣的少年天子。我很敏感。我很残暴。我很贪玩。其实我还很幼稚。孟夫人始终不放心端文在宫外的行踪,她派出的探子乔装成砍柴的樵夫,远远观察和监视着近山堂的动静。探子说端文晨读午练,夜间秉烛而睡,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探子慌慌张张地跑到迎春堂,报告端文拂晓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说她早料到这样的结果。她猜测端文会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阳,昭阳的宠妃杨氏是端文兄弟的嫡亲姨母,端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满现状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则无疑于放虎进山。孟夫人向我陈述了端文与西王府势力勾结后的种种弊端,她的目光异常焦灼,她一再嘱咐截道之事需要瞒住祖母皇甫夫人,以免那个可恶的老妇人从中作梗。我听从了母亲孟夫人的意见。一个深宫中的妇人对于宫闱大事也会有独到和深刻的见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权柄维系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智慧一半用于与皇甫夫人的明争暗斗中,另一半则投注在对我的燮王冠冕的监护上,因为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因为我是至高无上的燮国君主。骠骑兵的快马在柳叶河渡口堵住了端文。据说端文当时夺路狂奔,企图跳上渡河的舟楫。他站在冰凉没膝的河水里,回首向骠骑兵射发了三支响箭。驾船的船夫因为受惊将舟楫划向河心,端文最终没有登上渡船。他朝河心追赶了几步,再次回首望了望岸上的骠骑兵和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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