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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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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众公差押卢柟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柟一齐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柟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柟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校”卢柟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柟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
  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
  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柟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柟堂堂汉子,何惜一死!
  刑?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
  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柟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
  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卢柟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妆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内中一友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柟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柟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干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卢柟睁起眼喝道:“柟!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
  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柟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将卢柟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柟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柟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忤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柟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柟作对,齐咬定卢柟打死。知县又哄卢柟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皆扯碎。严刑拷打,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扭,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一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详转定夺。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柟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柟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勾一月,平服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繇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柟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
  那卢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语言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杻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肋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柟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勾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见人。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柟岂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柟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也有见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柟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教卢柟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柟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教家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柟求解的。
  正在踌躇,忽见各上司招详,又都驳转。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贤拿卢柟到隐僻之处,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口鼻,那消一个时辰,呜呼哀哉。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耍见汪知县将卢柟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柟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柟。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祝上前观看,只见卢柟仰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柟命不该死,渐渐苏醒。
  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说出。
  董县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出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柟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龋”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
  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大抵说:卢柟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帖。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了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
  卢柟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濬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柟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柟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
  光阴迅速,卢柟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经了两个县官。
  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柟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濬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柟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繇。陆公还恐卢柟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繇,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柟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柟,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柟久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柟,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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