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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梨-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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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恩万谢道:“多谢相公!若寻着妻子,定然送还。”便立起身来东张西望去寻柳条。
  此时是二月中旬,道旁小柳树都是柔弱枝条,折来打马不动,只东南角上一条冷巷中一所破庙旁边,有三四株大柳树高出墙头。杨科看见,慌忙爬将上去。爬到树上才要折柳,忽听得庙中有人啼哭。他分开柳叶,往内一张,只见有三个男子将他妻子围在中间,要逼勒行淫,妻子不从,故此啼哭。杨科看见了,便忍不住叫起来道:“好贼奴,拐人妻子,却躲在这里!”慌忙跳下树来,竟扑庙门。看人人听见叫“在这里”,便一齐拥了来看。杨科赶到庙前,庙门已被顶住,杨科也不顾好歹,一顿脚将转轴登折,挤了进去。忙跑到庙后时,那三个拐子已往墙阙里逃去多时,只剩下妻子一人。两人相见,不胜大喜,转扯着哭将起来。众人看见,都各惊骇,方信杨科说的俱是真情。
  此时苏友白听见寻着妻子,甚是惊讶,也下了马,叫小喜看着,自步进庙中来看。杨科看见苏友白进来,便对他妻子说道:“若不得这位相公这条鞭子去折柳条,便今生也不能见了。”随将鞭子送还苏友白,道:“多谢相公,不要了。”
  苏友白道:“天下有这等奇事,险些儿错怪了你。我且问你,那起课的先生叫甚么姓名?”杨科道:“人都不知他的姓名,只因他挂着一面牌上写‘赛神仙’三字,人就顺口叫他做赛神仙。”说罢,便再三谢了苏友白并众人,领着妻子原从旧路上扬扬去了。
  苏友白走出庙来,上了马,一头走一头想道:“我苏友白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此生虽因叔命,原为寻访佳人。这赛神仙他既晓得我为婚姻出门,必然晓得我婚姻在何处。我放着现消息不去访问,却向无踪无影处寻觅,何其愚也!今天色尚早,不如赶到内容镇上,见了赛神仙问明婚姻,再到叔父船上,未为迟也。”主意定了,遂勒转马头,向西南杨科去的路上赶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是非堆里转出个佳人,生死场中抬回个才子。正是:树头风絮乱依依,空里游丝无定飞。
  不是多情爱狂荡,因春无赖听春吹。
  苏友白去见赛神仙问婚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丑郎君强作词赋人
  诗曰:
  涂名饰行尽黄金,独有文章不许侵。
  一字源流干古远,几行辛苦十年深。
  百篇价重应仙骨,入斗才高自锦心。
  寄语膏梁村口腹,莫将佳句等闲吟。
  话说苏友白因要寻赛神仙起课,便不顾失了叔子苏御史之约,竟策马望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十里五里,不料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此时只好有丈余在天上。又赶行了三五里,便渐渐昏黑起来。苏友白抬头一望,前面并不见有人家,心下便有几分着忙。倒是小喜眼尖,说道:“相公且不要慌。你看几西那条岔路里一带树林岂不是一村人家?”苏友白道:“你怎晓得?”小喜用手指道:“那树林里高起来的不是一个宝塔?既有塔必有寺,有寺一定有人家了。”苏友白看了道:“果然是塔,就无人家,寺里也好借宿。”便忙忙策马望岔路上赶来。
  到得树林中,果然是一个村落。虽止有一二百人家,却不住在一处,或三家或五家,或东或西,都四散分开。此时天已晚了,家家闭户,不好去敲。幸得是十二三之夜,正该有月,天便不黑,因望着塔影来寻寺。又转了一个湾,忽一声钟响,苏友白道:“好了,今夜不愁无宿处矣。”
  再行几步,便到了山门。苏友白忙下马来,叫小喜牵着,竟过寺来。这寺虽不甚大,却到齐整洁净,山门旁种着两带杉树,尽疏落有致。苏友白此时也无心视看。将到大殿,殿上正有两三个和尚在那里做晚功课,看见有人进来,内中一个年老的便忙迎将出来,问道:“相公何来?”苏友白道:“学生自城中来,要往句容镇上去。不期天色晚了赶不到,欲在宝刹借宿一宵,万望见留。”那和尚道:“这个使得。”遂一面叫人替小喜牵了马后面去,就一面叫人掌灯,遂将苏友白请到方丈里。
  二人见了礼,坐下。那和尚道:“敢问相公高姓?”苏友白道:“学生姓苏。”和尚道:“这等是苏相公了。不知要到句容镇上有何贵干?”苏友白笑道:“学生因家叔上京复命,船在江口,差人来接学生同去。学生到了半路上,偶闻得句容镇上有个赛神仙,起课甚灵,欲要求他起一课,故偶然至此。”和尚道:“令叔荣任何处?”苏友白道:“家叔是巡按湖广,回来复命。”和尚道:“这等苏相公是大贵人了,失敬失敬。”遂叫人收拾晚斋。
  苏友白问道:“老师大号?”和尚道:“小僧贱号静心。”苏友白又问道:“宝刹这等精洁,必定是一村香火了。但不知还是古迹,还是新建?”静心道:“这寺叫做观音寺,也不是古迹,也不是一村香火,乃是前边锦石村白侍郎的香火,才造得十八九年。”苏友白道:“白侍郎为何造于此处?”静心道:“白老爷只因无子,与他夫人极是信心好佛,发心造这一座寺,供奉白衣观音,要求子嗣。连买田地也过有一二千金。”苏友白道:“如今有了儿子吗?”静心道:“儿子虽没有,他头一年造寺,第二年就生一位小姐。”
  苏友白笑道:“莫说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却也算不得一个儿子。”静心道:“苏相公,不是这般说。若是白老爷这位小姐,便是十个儿子却也比他不得。”苏友白道:“却是为何?”静心道:“这位小姐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自不必说;就是描写刺绣,样样精工,还不算他长处;最妙是古今书史无所不通,做来诗词歌赋直欺压倒古人,就是白老爷做的文章往往要他删改。苏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这等一个儿子吗?”
  苏友白听见说出许多美处,不觉身体苏荡,神魂都把捉不定,忙问道:“这位小姐曾嫁人否?”静心道:“哪里有个人嫁。”苏友白道:“这边郡县富贵人家不少,难道就没个门当户对的?为何便没人嫁?”静心道:“若要富贵人家便容易了。白老爷却不论富贵,只要人物风流,才学出众。”苏友白道:“这个也还容易。”静心道:“苏相公,还有个难题目,但是来求亲的,或诗或文定要做一篇,只等白老爷与小姐看中了意,方才肯许。偏生小姐的眼睛又高,做来的诗文再无一个中意,所以耽阁至今,一十七岁了,尚未曾轻许人家。”苏友白道:“原来如此。”心下却暗暗喜道:“这段姻缘却在此处。”
  不一时,僧人摆上斋来,二人吃了。静心道:“苏相公今日出路辛苦,只怕要就寝了。”便拿了灯,送苏友白到一间洁净客房里,又烧了一炉好香,又泡了一壶苦茶放在案上,只看苏友白睡了,方才别去。
  苏友白因听这一篇话,要见白小姐一面。只管思量,便翻来复去再睡不着,只得依旧穿了衣服起来。推窗一看,只见月色当空,皎洁如昼,因叫醒了小喜,跟出寺门前来闲步。一来月色甚佳,二来心有所思,不觉沿着一带杉影,便走离寺门一箭多远。忽听得有人笑语,苏友白仔细一看,却是人家一所庄院。又见内中桃李芳菲,便传着步走将过来。走到亭子边,往里一张,只见有两个人在那里一边饮酒,一边做诗。苏友白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
  只见一个穿白袍的说道:“老张,这个枝字韵亏你押。”那个穿绿的说道:“枝字韵还不打紧,只这思字是个险韵,费了心了。除了我老张,再有那个押得来?”穿白的说道:“果然押得妙!当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这两句,那亲事便稳稳有几分指望。”穿绿的便歪着头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紧,妙得紧!”慌忙拿笔写在纸上,递与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后打掌笑将起来道:“妙,妙!真个字字俱学老杜。不独韵押得稳当,且结得有许多感慨。兄之高才,弟的深服者也。”穿绿的道:“小弟诗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难道就甘心罢了?”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诗兴颇豪,今夜被兄压倒,再做不出。且吃几杯酒,睡一觉,养养精神,却苦吟一首与兄争衡。”穿绿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这诗高吟一遍,与兄听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绿的遂高吟道:杨柳遇了春之时,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绿草树上桂,恰如金线条上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乱叫起来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贺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递与穿绿的吃。穿绿的欢喜不过,接到手一饮而干,又续吟道:穿鱼正好渔翁喜,打马不动奴仆思。
  有朝一日干枯了,一担柴挑几万丝。
  穿绿的吟罢,穿白的称羡不已。
  苏友白在窗外听了,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二人听见,忙赶出窗外来看,见了苏友白便问道:“你是何人,却躲在此处笑我们?”苏友白答道:“学生偶尔看月到此。因闻佳句清妙,不觉手舞足蹈,失声语突,多得罪了。”
  二人看见苏友白一表人物,说话又凑趣,穿白的道:“兄原来是个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绿的道:“既是个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将苏友白扯了同进亭子中来。苏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扰?”穿绿的道:“四海皆兄弟,这个何妨。”遂让苏友白坐下,叫小斯斟上酒来。因问道:“兄尊姓大号?”苏友白道:“小弟贱姓苏,表字莲仙。敢问二位长兄高姓大号?”穿白的道:“小弟姓王,贱号个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着穿绿的道:“此兄姓张,尊号是轨如,乃是敝镇第一个财主而兼才子者也。这个花园便是轨如兄读书的所在。”
  苏友白道:“这等失敬了。”因问道:“适闻佳句,想是咏新柳的了?”张轨如道:“莲仙兄这等耳聪,隔着窗子便听见了。咏便是咏新柳,只是有许多难处。”苏友白道:“有甚难处?”张轨如道:“最难是要和韵,因此小弟费尽心力,方得成篇。”苏友白道:“首唱是谁人,要兄如此费心?”张轨如道:“若不是个妙人儿,小弟焉肯费心?”苏友白道:“既承二兄相爱,何不一发见教?”王文卿道:“这个话儿甚有趣,容易说不得的。兄要听,可吃三大杯,便说与兄听。”张轨如道:“有理,有理。”遂中人斟上酒来。苏友白道:“小弟量浅,吃不得许多。”王文卿道:“要听这趣话儿,只得勉强吃。”苏友白当真吃了三大杯。
  张轨如道:“苏兄是个妙人,说与你听吧。这首原唱乃是前村一个乡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赛西施胜王嫱,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个才子,诗词歌赋对得他,慢慢才肯嫁。前日自到寺里烧香,见新柳动情,遂题了一首《新柳诗》,暗暗在佛前祷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韵来,便情愿嫁他。因此小弟与老王在此拼着性命苦吟。小弟幸得秘成,这婚姻已有几分想头。苏兄你道好吗?”
  苏友白听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儿,却不说破,只说道:“原来如此。敢求原韵一观。”张轨如道:“兄欲看待,再吃三杯。”苏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吧。”张轨如道:“也罢,也罢,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里拿将出来,递与苏友白。苏友白展开一看,却是抄过的一个草稿儿,上面写着《新柳诗》一首,道:绿浅黄深二月时,傍簷临水一枝枝。
  舞风无力纤纤挂,待月多情细细垂。
  袅娜未堪持赠别,参差已是好相思。
  东皇若识侬青眼,不负春添几尺丝。
  苏友白看完了惊讶道:“天下怎有这般高才女子!可不令世上男人羞死。”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释手。张轨如道:“苏兄也看够了,这三杯酒难道不值,还要推辞?”苏友白道:“若论这首诗,便是三百杯也该吃。只是小弟量窄奈何。”
  王文卿道:“我看苏兄玩之有味,必长于此。若和得一首出,便免了这三杯吧。”张轨如笑道:“三杯酒不吃,倒去做一首诗,苏兄难道这等呆了?”苏友白道:“小弟实是吃不得,如不得已,倒情愿杜撰几句请教吧。”王文卿笑道:“何如?我看莲仙兄有几分诗兴发作了。”遂将笔砚移到苏友白面前。苏友白提起笔蘸蘸墨,就在原稿上和韵一首,道:风最轻柔雨最时,根芽长就六朝枝。
  画桥烟浅诗魂瘦,隋苑春怜舞影垂。
  拖地黄金应自惜,漫天白雪为谁思?
  流莺若问情长短,请验青青一树丝。
  苏友白写完了,便递与二人道:“勉强应教,二兄休得见笑。”
  二人看见苏友白笔也不停,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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