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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第7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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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人都知道,正统皇帝离开中原已有数十载,在这漫漫无尽的景泰岁月中,琼贵妃自芳龄孤身守候,直到四十来岁,方与皇帝团圆,这期间的几十年里,她是怎么渡过的?真是苦守寒窑、冰清玉洁?真算如此,可天下人言可畏,种种风声传来,难道皇帝不会猜疑么?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历来抄家灭族之事,卢云不知见了多少,倘使那字条所言是假,琼家满门怕也要被剥掉一层皮,万一那字条居然是真,琼玉瑛、琼武川,甚且是小琼芳,还能有生路么?卢云以手支额,咬牙垂首,心道:“怎么办?皇帝要杀人了,我该如何应变?”

一直以来,二姨娘总是称自己是“瘟神”,所过之处,必有灾殃,果不其然,先前一时起意,替那余愚山送入了奏章,岂料竟然捅破了天?

想起当年柳门惨案,正是因为自己带去的那方玉玺,卢云心头好似被刺了一刀,暗道:“不行!我绝不能再让此事发生!有我在此!谁也不许杀人!”

当年柳昂天垮台时,卢云神功未成,只能随着韦子壮逃难,一路任人宰割。如今内外大成,若要保着琼家几口人逃命,自忖还能一搏。正要飞奔离开,帅金藤却急急拉住了他,慌道:“大掌柜!您定定神啊!四当家已经做了处置,您……您怎么都不听啊?”卢云闻言一醒,忙道:“四……四当家?你……你说得是金凌霜?”帅金藤忙道:“是啊,四当家方才找不到您,又见皇上调兵上山,便立刻召集了全体镇国铁卫,兵分两路,一路包围了北苑……”

卢云啊了一声,看这北苑正是正统皇帝行驾所在,金凌霜怎敢擅自包围?颤声便道:“你们包围了北苑?这是要……”帅金藤道:“四当家要咱们潜入祖师禅房,毁去那份奏章。”

卢云心头怦地一跳,忙道:“等等,莫非……莫非皇上还没看过那份奏章?”帅金藤低声道:“这小人可不清楚,您得自己去问四当家。”

先前卢云满心自责,什么都不知道了,听得此言,立时清醒了几分,倘使皇帝还未见到字条,事情便有转机,当下反复踱步,勉力让自己定下,道:“你……你方才说兵分两路,还一路去哪儿?”帅金藤道:“这路盯的是华山的哨。”

卢云愣住了:“华山?你说得是宁不凡的门人?”帅金藤道:“正是他们。招度罗说他奉了三当家的口喻,要大伙儿盯着华山上下的一举一动,不许走脱一个。”

卢云大感意外,看这三当家便是琼武川,想他自己都快被皇帝盯上了,怎还有余力去盯华山?更何况华山本就是他的人,为何要另加提防?卢云心下起疑,低声道:“这……这路人马是要抓谁吗?上头有没说?”帅金藤道:“这属下不知道,小人去的是北苑一路,便没仔细问。”

眼前局面有些诡谲,皇帝是否看过了字条,无人可知,可兵马围山,却又放在眼前,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调兵上山的事……杨大人已经知道了吧?”

帅金藤蹙眉道:“杨大人?”喃喃忖忖间,突然醒悟过来:“啊呀!您说的是您的替身啊,他已经去了法堂,正在为世子们监考,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这回八大世子立储,共分文武二较,看来文较已然开始了。帅金藤低声又道:“大掌柜,卑职现下要去哪儿?是去北苑呢……还是跟着您?”卢云沈吟半晌,道:“你该干什么,便去干什么,我若有什么事,自会过去找你。”帅金藤忙道:“好吧,那卑职先走一步。”走没两步,卢云忽道:“等等。”帅金藤忙道:“大掌柜还有吩咐?”

卢云道:“没……没什么事,你……你路上多加小心,知道么?”帅金藤笑道:“大掌柜放心,属下便算被逮到了,也只会服毒自杀,不会供出你们的。”

看这帅金藤忠心耿耿,始终为自己打算,可卢云却从未向他吐实,自己并非是那个“大掌柜”,倘使他真为偷取奏章而丧命,却要自己如何不自责?想着想,卢云不由又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只在思忖应变之道。

眼前局面与柳门垮台前很是相似,一样都是事起突然,一样都是自己招灾惹祸,只是此刻情势不比当年,看那时柳昂天孤立无援,如今京师却是内外交迫,外有怒苍围城、内有立储之争,皇帝若选在此刻抄灭琼家,内乱爆发,外患必至,这京城便很难守得住了。

天色全黑,风雪交加,看那黑漆漆的夜空里,飞过了点点白雪,这景象好生凄凉,却又让卢云想起柳门覆亡的那一夜。他怔怔看了半晌,突然间想到了杨肃观。

大难将临,如今北京城里还能挡得下皇帝的,恐怕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卢云叹了口气,只感焦头烂额,心道:“算了,我还是先找到琼芳吧,见到她,多少安心些。”也是心烦意乱,便取出灵智送来的纸折,想来只要找到了老国丈,便能打听到琼芳的下落。

立储在即,大臣们多已抵达殿前广场,看国丈乃是正统朝的特品大员,想来定也在那儿,当下更不多想,收起纸折,看准了一条小径,便朝殿前广场奔去。

时在傍晚,天色却已全黑,来到大雄宝殿一带,却又见了大批兵马,看旗号却是“承天师”,卢云不愿与他们照面,便绕到了殿后,只是四下黑森森的,风雪又大,什么都瞧不清,正慢慢寻路间,忽见雪雾里散出晕光,远远传来了说话声:“列位世子,都是朝廷来日寄望所在……”

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这……这是法堂?”适才听帅金藤言道,这杨肃观好似在为世子们监考,看来便是在此间了。

行近几步,见到了一座房舍,四下灯火通明,卢云伏身掩近,来到房舍边上,举指刺破窗纸,先见了一座高坛,一名大臣滔滔不绝,正是当年同去西域的何大人。转看坛边,另坐了七八名大臣,自左数来第五个,正是杨肃观。

一见昔年同侪在此,卢云立时拿出了“藏气”的功夫,掩住声息,心里也转了主意,不再急于去寻国丈了。

经历了十年,卢云总算抓到了窍门,眼前兵马围寺、山雨欲来,他的当务之急绝不是带着琼芳逃命,而是得盯着杨肃观,唯有明白他如何应变,自己才能找到相应之道。

正想间,又听屋里的何大人不绝说道:“正所谓王天下不与存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今老夫观诸世子之答卷,奇文共欣赏,此君子一乐也……”

听得世子已然交卷,卢云便抬起眼来,只见法坛后方高悬一道黄榜,大书“天之历数在尔躬”,想来便是本次文试的命题。卢云虽说心烦意乱,可见了这道考题,还是暗暗颔首,心道:“这题目好,下了一番工夫。”

此番文试并非点状元、举进士,而是为国家立储。这“天之历数在尔躬”,正是尧禅让与舜的命辞,意思是国祚天命之传承,皆在汝身。其后舜亦以此命禹,此题非但应景,尚能应人,考的正是将来的储君能否“允执其中”,让国祚延绵传承下去。

眼看考题甚佳,却不知考生作何感想?转看台下,共有八位孩子,想来便是当今的“八王世子”了。自右数来第四位世子,身旁却陪了个女人,正是“淑宁”。卢云心道:“是了,这载儆受了伤,朝廷便特旨让王妃陪着进场了。”

那何大人的话真多,看了半晌,始终没完,听他道:“诸世子题卷,皆一时之选,老夫将上呈御览,待御批后,我与四位大学士将细细阅览,详加朱批……”何大人说得口沫横飞,台下世子却多半默然低头,也不知是在听训、抑或是睡觉,转看杨肃观,却也是闭目养神,卢云便又朝屋内各方去看,赫然间,见了一名白衣女子,眼观鼻、鼻观心,端身凝坐,正是“银川公主”。

卢云大吃一惊,暗道:“这……公主也来了?”急急去看屋内各角落,却见屋脚处坐了一名白衣武士,衣领高翻,长发如银,正是“帖木儿灭里”。

眼看灭里也来了,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转看四遭,却没见到太子亲王,更不见伍定远等重臣,依此看来,灭里也如公主一般,都是应杨肃观之邀而来,否则谁也无法擅进试场。

看了半天,何大人却还没说完,卢云身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还是没个尽头。正焦急间,总算听道:“以上,此次文试顺利圆满,恭送诸世子下场。”

孩子们听说放学了,有的飞跃起身、有的擦抹额汗,人人都离座了,却还有个小胖子昏睡不醒,却不知姓啥名谁。眼看世子们便要离去,却听一人道:“请世子稍待,下官有几句话说。”

一名大臣站起身来,正是杨肃观。世子们不情不愿,却都不肯回座,忽听堂上传来啪啪击掌声,步出了一名老太监,尖声道:“诸世子,请回座,这可还没完事哪。”

世子们见还有得啰唆,有的叹气,有的哈欠,自也有急急回座、端正听讲的,至于那小胖子,却还是呼噜打盹,想来压根儿没醒。好容易世子都回座了,那老太监便道:“杨大人,您有什么话说,这便请吧。”

杨肃观笑了笑,拱手道:“多谢房总管。”闻得“总管”二字,卢云不由微微一奇,便朝那老太监望去,心道:“这人便是当今东厂总管?”景泰朝里,这东厂总管乃是一等一的要员,秉笔批红、掌印宣旨,声势绝不在江充之下,到了正统朝廷,却似矮了内阁一大截?

眼看场面静了下来,杨肃观却甚周到,先朝同侪望了一眼,道:“陈大人,您可要先请?”

看那老者坐在左首第二位,当是内阁的二辅,听得问话,却只呵呵笑道:“不了,老朽该说的,何大人都说了。还是让你们年轻人来吧。”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马兵部,您要先请么?”卢云凝视群臣,却见了一名文员,四十来岁年纪,看他一腿伸得僵直,坐姿不便,想来便是那挨过刑杖的“马人杰”。只见他微微欠身,道:“还是杨大人先请吧。”

杨肃观笑了笑,正要上台,却听何大人笑道:“唉唉唉,怎么跳过了牟俊逸啊?你平日话最多,可有什么想说的啊?”卢云凑眼去看,却又见了一名大臣,看他年纪不大,差不多四十五六,设席于杨肃观邻座,当是朝廷的第四辅,这人听了何大人说话,却是笑着摇头:“不说了、不说了,一会儿武较要开始了,这么多话,不怕被人嫌吗?”

卢云也曾听过这“牟俊逸”,知道他过去是都察院的官儿,曾被江充绑至大院,灌下满嘴精盐,得了个外号叫“不怕咸”,意思是做官不怕嫌,用人不避贤,看他敢于冲撞江充,这会儿果然大受重用,成了当今中枢大重臣。

杨肃观让人讥讽了一顿,却是置若恍闻,眼看无人与他争抢,便取来了一些物事,却是笔墨纸砚,另有一道滚动条,步上了法坛。何大人呵呵笑道:“杨大人用心啊,连道具也备上啦。”

杨肃观微笑道:“下官口才笨得紧,不带点家生,上不了台盘。”说着凝望台下,道:“诸世子,诸大人,下官今日斗胆,想借这文试的机会,与各位说点故事,不知可好?”

房总管咳嗽道:“杨大人,都申牌末了,一会儿武较便要开始,这开场白便省了吧。”

杨肃观道:“也好,那我就省了这些闲话吧,今日在场有一位贵宾,便是方今帖木儿汗国的国后,下官此番所说的故事,与她有关。”话声一毕,全场上下一齐转头,全数望向了银川,一时人人俯首帖耳,窃窃低语,想来先前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分。

银川天生坤后之仪,闻得杨肃观说话,便只微微颔首,向在场诸人示意。那小胖子打了个哈欠,总算睡醒了,猛一见到银川,突然惊喊道:“神仙姊姊!”奔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正哭闹间,却那老太监又走了出来,尖声道:“川王世子,请即刻回座。”

小胖子哭叫不依,还是让老太监押了回去,吵闹不休。那杨肃观也将手中滚动条展了开来,悬于黄榜之下,却是一面巨大地理图,满是弯弯曲曲的文字,牟俊逸笑道:“杨大人,这是回回文哪,您今夜不是要教授回语吧?”杨肃观微笑道:“也算是吧,敢问在座,可知这是哪一国的地理图?”

何大人道:“是蒙古。”陈二辅道:“是女真。”却听一声咳嗽,马人杰欠了欠身,道:“此乃帖木儿汗国前身,花剌子模的古地图。”杨肃观拱手致意,道:“马大人渊博,下官佩服。”

卢云心道:“这马人杰还真是个人才,怎么景泰朝没见他出来为官?”

台下一片静默,世子们有的专心聆听,有的把玩手上玉佩,又听杨肃观道:“诸位世子之中,哪位知道花剌子模的历史?”问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何大人便道:“载碁,你知道么?”一名孩子吓了一跳,想来便是什么“载碁”了,杨肃观微笑道:“鲁王世子若是知道,便请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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