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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文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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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的执行期远没有结束,科学的殿堂里试制的新式矛戟——刺进他的关节。那天站在宗教庙宇的黑影里杀害他的凶手,一群群地复活了,而今站在庙宇神坛前面,诵经似地命令行刑的士兵:“斩尽杀绝!斩尽杀绝!”人类的儿子悲怆地仰天长叹:“哦,上帝,世人的上帝,你为什么把我抛弃?”相逢雨,下了一夜。一团团黑云像精疲力尽的逃兵,蜷缩在天际的一隅。花园南端,曙光照临柚子树波动的新叶,惊动了树下的荫影。时值斯拉万月①,喷薄的旭日像不速之客,簌簌的笑声在枝头流荡。于是,沐浴阳光的情思,在邈远的心空飘游。时光仿佛凝结了。下午,突然响起的隆隆雷声,似在发出信号。顷刻之间,云团离开倒卧的所在,膨胀着,呼啸着,飞弛而来。堤坝囹圄的池水变得黑黝黝的,沉重的幽暗落在榕树底下。远处的树叶奏起了下雨的前奏。转眼间大雨滂沱,天空白茫茫的,地上一片汪洋。年老的林木甩动着蓬发似的枝梢,像是戏耍的顽童。硕大的棕榈叶,翠竹的枝条,失去了惯常的恬静。不多久,风止雨停。青空像被擦拭了一般。一勾纤弱的弯月仿佛刚离弃病榻,脸上挂着慵倦的笑意,在天宇漫步。心儿对我说,我见到的一切细小的东西都不愿自行消亡。无数鲜活的瞬间登上我七十岁的渡口,随即驶向了“无形”。只有几许懈怠的时日被我留住,留在了平庸的诗歌里;它们告诉后人一件不平常的事——我曾观赏过这些美妙的景象。……………………①斯拉万月:印历四月,公历七月至八月。最后的赠予孩子们的游乐场尽是干热的尘土,长不出一棵草。游乐场边的一棵康基那树,找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颜色。见了它不禁想起我们家门廊里的黑毛狗。厨房周围,一群野狗转来转去,满怀信心地等候布施食物。它们争抢,挨揍,惨叫,却享有天性的快乐。我们的宝贝黑毛狗戴维不时亢奋地跃起,身子剧烈地抖动,眼神焦渴地注视着南面,怀着枉然的激情,汪汪汪叫了几声,显然是想加入它们的行列。同样,康基那树不是独自站在自己的绿色世界,而是站在人脚碾成的贫瘠的尘土上。它眺望远方,那儿草叶上画着林木的肖像。春天来了。无从知晓春风的情感是如何渗入它的骨髓的。不远处,顶天立地的檀树向南方海滨乍到的来者通报新叶充盈的信息。在高涨的绿色的喧哗中,寿终之日不露面的使者叩击康基那树的心扉,在它耳边讲了哪天最后一束阳光降临,将在嫩叶的最后一场儿童活动中跳舞。它毫不迟疑,笑脸的表情在几簇淡紫色花瓣上显露了出来。萌发的新叶全部凋落,它手中空无一物。一个春天,它掏空了它的赠物,然后向灰褐的尘土的冷漠告别。轻柔的音符我在心里为她取名为轻柔的音符“咪”。这名字一旦传到她耳里,她必定疑惑地坐下,笑吟吟地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意思讲不清楚,不过是纯洁的。世上事情复杂,有种种善恶……置身其间,她与大家基本上是相识的。我坐在一边观察,她不晓得她周身播放着一种音乐。在安置她心灵主宰的御座的所在,在心灵主宰的足下,痛苦的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的暗影,像遮翳明月的云雾,浮上她的眼眸,轻轻地盖住笑意。她的语音流露若有似无的哀怨,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生命之琴弹出来的。然而,她的迈步,她的端坐,她的言谈举止,却配以晨曲的乐调。我揣摸不透她怎会这样,所以称她为轻柔的音符“咪”。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抬起眼睛看她,心弦便流泄泪光的变奏。分离今日阴雨绵绵,但不是写出千古绝唱《云使》的日子。这一天禁锢在静止里。风不吹,云不移,细雨似绡纱直直地垂下来,罩住白昼的面孔。时光仿佛凝固了,四周只有无涯的寰宇,呆痴的闲暇。大诗人迦梨陀娑创作《云使》的那天,闪电耀亮青山,乌云掠过一条条地平线,疯狂的东风摇撼苍翠的山林。药叉的爱妻惊呼:“天哪,飓风卷走了大山!”云使飞走,离愁不曾压碎贞妇的心,离别的自由战胜了悲痛。飞泻的瀑布,湍急的江流,呼啸的林涛,那天惊醒了世界。离人的心声旋律雄浑地升腾。团圆不受阻挠的时节,偏偏天各一方,人世怪诞的无形的壁垒围困冷清的洞房。分离的时期,无羁的愁思飞渡江河,飞渡山岗,飞渡森林。屋隅的哭泣淹没在路途的熙攘之中。最后抵达盖拉莎山,显出缱绻的真相。那里巍峨的宝库里,储存着等待时的坚贞不渝的情愫。欠缺走向完满的时候,离愁的路途上竖起一块块欢乐的里程碑。团圝岿然不动地等待着。花儿常开,圆月常临。药叉独居谪地,满怀离情。他征服的丽人踩着蒺藜欢快地走来。哦,可能讲错了。团圝并非岿然不动。它在吹笛,吹盼望之笛,笛音在漆黑的路上向前飘去。贞女的脚步和心上人的呼唤,以同样的节拍渐渐接近。这就是为何自古以来江河以行路的韵律奔流,大海一面呼唤一面翻腾。回忆西部一座城市僻静的远郊,白日的酷暑监视着一幢屋檐倾斜的失宠的旧楼。楼内匍伏着终年不退的暗影,囚禁着陈年的气味。地上铺的黄地毯四边织有猎手举枪射虎的图案。楼北一棵幼树下伸出的白森森的土路上,飞扬的尘土好似灼热阳光轻飘的披肩。楼前的沙地种了小麦、葫芦、西瓜。远处,波光粼粼的恒河和时而驶过的船只,组成一幅炭笔勾勒的素描画。戴着银手镯的女仆人巴吉亚哼着单调的小曲在门廊里碾麦子。仆人基尔达里在她身旁坐了很久,怀着秘而不宣的动机。老楝树下有口深井,花匠借助黄牛的力量转动辘轳汲水,吱扭吱扭的声音悲凉了晌午的氛围,但甘冽的井水恢复了玉米地的生气。热风中浮漾着芒果花淡如游丝的温馨的香气,蜜蜂在高大的楝树的新叶间聚会。下午,邻居的少女从城里归来,她削瘦的面孔被晒得憔悴、苍白,却依然饶有兴味地朗读外国诗人的名作。于是,大洋彼岸伟人心中的忧愁,溶入了与破旧蓝竹帘的阴影羼杂的黯淡的光线,溶入了潮湿的马鞭草的清香。我记得,如同蝴蝶在英国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翻飞,我初绽的青春也曾在异国语言中采集辞藻。悲哀的世界消沉的日子,我请求我的笔:别叫我感到疚愧;别让震撼不了所有人心弦的作品落进谁的眼帘;黑暗中莫蒙着脸;别把门关死。点亮五光十色的华灯,呵,你别悭吝!世界极其辽阔,它的荣誉永不黯淡,它的性格十分温和。昂首于看不见的阳光下,它不眨的眼光安详而坚定,它的胸脯上横陈着河流、山脉、平原。它不属于我,属于无数的人。它的鼓声响彻四方,它的火焰照亮昏暗,它的旌旗在天空猎猎飘扬。在世界面前,莫让我感到疚愧,我的损失,我的苦恼,于它是尘粒之尘粒。当我依仗自制力忘却自身的苦痛,苦痛便以世界的面目出现。我于是望见,悲伤的洪流通过密集的支流在岁月的胸上奔流;浩荡的心河在千家万户人们生活的河床里流淌;眼泪的布拉马普特拉河波涛汹涌,在各国家庭的河滨酝酿沧桑变迁。亘古如斯的人们的哀乐愁苦刹时坠落我的胸膛,像洪水使我的肋骨索索颤栗,随即在大地的一片哀鸣中消逝于“无穷”,其动机不得而知。今日,我请求我的笔:别叫我感到疚愧。让你的贡献像河水漫出岸堤;让我的哀伤因你的赐予而被遮掩;让我哀伤的哭泣融进世界千万种乐曲。一个人一位已届暮年的北印度人,身材瘦高,唇髭银白,胡须剃尽的脸宛如干瘪的水果。上身是一件方格背心,下身围着围裤。脚穿土布鞋,右手拄着拐棍儿,左手撑着布伞进城去了。时值八月,朝阳眩目地抚摸着薄云。裹着黑幔的夜早已气喘吁吁地遁去。雾湿的风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阿穆拉吉树的嫩枝。飘忽着幻影的我的世界的尽头,出现一个旅人。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人,没有姓氏,没有意识,没有感情,没有需求,仅仅是八月的一个上午踽踽走向集市的人。他也望见了我,在他的世界的大漠的尽头那流荡的紫岚中,人与人毫无干系,我,仅仅是一个人。他家有牛犊,有笼中的鹦鹉。他的妻戴着粗陋的铜手镯,推磨碾麦。他有洗衣为生的邻里,与杂货店的老板熟识,欠喀布尔商人的钱。我不在他们中间,我,仅仅是一个人。写信你给了我一支自来水金笔和其他文具——各种印花信笺,镀银裁纸刀,剪刀,虫漆,红绸带,玻璃纸包的红色、蓝色、绿色铅笔。还有一张核桃木书桌。你叮嘱我每天写一封信。上午洗完澡,我坐下写信。我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目前我只有一条消息——你走了。你也知道这条消息,不过,你似乎并未深刻理解这条消息的内容。所以,我想首先告诉你——你已经走了。我一次次提笔,一次次体会到,这条消息并不简单。我不是诗人,我没有用语言表述我的心声和顾盼的能力。一张张信纸让我撕了。已经十点了,你的侄儿帕古要去上学,我得照料他吃饭。我最后一次写“你走了”,其他的话,全写在横七竖八涂改的笔划里了。找错地方查梅利树和穆胡亚树①依附同一个藤架,摩肩接背地共度了十年。每日阳光的筵宴上,初绽的绿叶快活地宣告:我们入席了。它们交叉的枝条难免发生权力的矛盾,但喜悦的心坎上没有一块憎恨的印记。不知哪个不吉的时辰,无忧无虑无知的查梅利,伸出柔软碧绿的新枝,一圈一圈缠住了电线,显然不晓得两者的种性迥然不同。八月中旬,一朵朵白云垂临娑罗树枝梢。金灿澄清的上午,查梅利开了许多花儿,得意洋洋。哪儿也没有纷争,蜜蜂频频往返,摇颤着素馨花的倩影,斑鸠啼叫得中午的时光分外令人倦怠。果实丰熟的秋日,夕阳西沉、云霞变幻的时刻,来了几位巡线工,一见查梅利不守本分,眼里凶光毕露。供人玩赏的等闲之物,竟向空中干枯粗皴的现代必需品伸出勾引的手!他们用锋利的钳子夹扯缀满花儿的嫩枝。胸口受到死的打击,无知的查梅利终于省悟,电线属于别的种姓。……………………①查梅利树和穆胡亚树均为藤本植物。弃家如同风暴中脱碇的航船飘落异域,他从德国来到一群陌生人中间。他口袋里没有钱,但毫无怨言;每日辛勤教学,领取一份微薄的薪水,按照本地的习俗,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他从不唯唯诺诺,也不妄自尊大。他昂首阔步,毫无侘傺失意的颓丧表情。他凭毅力征服白日的每个瞬息,弃之身后,绝不回首瞻顾。他不为自己谋一丁点私利。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参加体育活动,与人交谈,开怀大笑,无论哪儿都不曾遇到不习惯的障碍。他是唯一的德国人,却不感到孤寂,心情轻松地消度侨居的岁月。我每次遇见他,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在师生中间,他是那样随和,那样平易近人,矫揉造作与他的禀性无缘。从他的国家又来了一个人。他到处游览,画下他迷恋的景观,不管他人看不看,称赞不称赞。他俩并肩走在石子路上,像两朵潇洒的秋云。他俩是旅人,不是根深蒂固的树木。他俩的志趣播布各国、各个时代,他俩的辛劳遍布天涯海角。他俩的心灵像滔滔江流,滋润万物,不在一处停滞片刻。汇同其他离家别国的学者,他们在修筑通往不同肤色的人民的大道。过节的准备祭神节将临。金色花映着朝瞬,露濡的凉风习习吹拂。茉莉的幽香如纤手柔爽的摩挲。仰望悠游的白云,神思便难以集中。老师在教室讲解褐煤的形成过程。一个学生两腿晃悠,脑海里浮现一幅画——荷塘破败的码头附近,斑吉家墙边蕃荔枝树上果实累累。河边的小路七绕八弯地穿过牧牛人的村落、亚麻地,向集市延伸。经济系的教室里,一个戴眼镜的荣获奖状的学生在练习本上写下要买的东西——一对嵌金贝壳手镯,德里出的一双红绒拖鞋,一部当代长篇小说,一本精装诗集,书名尚未确定。此外,赊购“心心相印”牌纱丽一条。伐巴尼普尔一幢三层楼房里,粗嗓门尖嗓子在热烈地讨论:去阿布巴哈尔还是马杜拉?去达尔赫斯还是普利?①或者再去一趟大吉岭……我看见车站前张灯结彩的大街上拴着五六只预购的山羊,它们枉然的哀鸣在芦花飘飞的宁静的秋空回荡。它们是否明白献祭的时刻正在临近?脚跨了过去,那边,混沌的来世在等待,拨着昼夜悠长的光影的念珠。……………………①阿布巴哈尔、马杜拉、达尔赫斯、普利均为印度旅游胜地。死心扉上我画死亡之像。我遐想,极虚的弥留时刻已经到来。属于我的全部给故土和时代。其他一切物品,一切生灵,一切理想,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和失望的冲突,依旧分布各国,分散在千家万户的人的心里。时空之海的无边的胸中,由近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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