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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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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什么?你怎么总像布谷鸟似的反反复复地叫我‘沃罗纽克大叔,沃罗纽克大叔’?难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大婶?你想要干什么,求我什么?让我悄悄地放了你?你说,是不是?放了你,我可就完蛋啦,蹲小房子去啦!”
  佩拉吉娜·佳古诺娃心不在焉地朝一边远处的什么地方张望,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她用手抚摩着瓦夏的头,在想什么心事,一面拨弄着他那淡褐色的头发。她偶尔用点头、眼神和微笑向这孩子作暗示,意思是让他放聪明些,不要公开当着大家的面和沃罗纽克说这件事。她似乎是说,过一段时间,问题自然就会解决,只管放心好了。
  当旅途远离中部俄罗斯地带向东方延伸以后,意外的情况就不断发生。列车开始穿越不安定的地区,那一带是武装匪帮出没、不久前才平息了叛乱的地方。
  列车在旷野频繁停车,车厢周围有拦阻的队伍往来巡视,检查行李和证件。
  有一次夜里又停了车。没有人查看车厢,也没有让大家起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出于好奇,同时也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从取暖货车上跳了下去。
  夜色漆黑,列车看不出为什么偶然地停在正常区间的一个路标附近,路基两边是一片人工种植的云杉林。比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先下去的几个邻座的人,在取暖货车前的地上跺着脚,告诉他说,据了解并没出什么事,似乎是司机自己停的车,理由是这一带有危险,如果探路的检道车不能确保这个区间情况正常,就拒绝继续开车。据说,旅客代表已经去劝说他,必要的话还可以塞点儿钱。可是,又风传水兵们也插手干预,这些人可要把事情搞坏。
  就在大家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明情况的时候,路基前方机车旁边一片平坦的雪地像筹火的闪光一样,被机车烟筒和取暖炉灰箱里迸出的火星照亮。其中的一道火舌突然照亮了一小块雪地、机车和几个顺着机车旁边跑过去的人影。
  前面的人影一闪,看来大概就是司机。他跑到踏板一端,向上一跳,越过缓冲器的长杜就从视线中消失了。在后面追赶的几个水兵接着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们也是跑到踏板一端,跳起来在空中一闪,落下去就不见踪影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被看到的景象吸引住了,就和另几个好奇的人朝前边的机车走了过去。
  在列车前方空旷的一段路基上,他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面:枕木一侧光滑的雪地里站着司机,身子一半理在雪里。水兵们像追捕野兽的猎手一样站成半圆形围住了他,同样有一半身子埋在雪里。
  司机喊道:“谢谢你们啦,小海燕们!居然到了这个地步!拿起枪来对准自己的工人弟兄!我干吗说这车不能再往前开呢?乘客同志们,请你们大家作证,这是个什么地点。随便什么人都能在这儿把铁路道钉拧走。滚你们的蛋,你们要干什么,难道是为了我自己?我只不过给大伙儿开车,不是为了我,是为你们,怕大家出事。一片好心却得到这样的回报。行啊,朝我开枪吧,你们这些吃了火药的!乘客同志们,请你们给作证,我连躲都不躲。”
  站在路基上的人群发出了各式各样的叫喊。一部分人惊慌地叫着:“你这是怎么回事呀?……清醒点儿……没有的事……谁能让他们这么干?……他们就是这个样子……吓唬一下……”
  另一些人挑逗地高声叫喊:“别理他们,加夫里尔卡!别松劲,加足了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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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从雪堆里拔出腿来的水兵,原来是个棕黄头发的魁梧大汉,脑袋也特别大,所以显得脸是扁平的。他不慌不忙地转身朝向大家,嗓音极低地轻声说了几句话,也像沃罗纽克一样夹带着乌克兰的字眼儿:
  “对不起,干吗都聚在这儿?难道不怕喝西北风,公民们?大冷的天,回车厢去吧!”在这个深夜不寻常的情况下,他那非常镇静的态度倒使这几句话显得有点可笑!
  当散开的人群渐渐返回各自车厢去的时候,这个棕黄头发的水兵来到还不十分清醒的司机跟前,说道:“别发神经啦,机师同志。还不从雪窝子里出来,开车走吧。”
  第二天车行平稳,但时常减慢速度。因为担心刮起来的大风雪埋住路轨使车轮下滑,列车终于停在一处毫无生气的旷野,见到的只是被大火烧毁的车站遗迹。在那被烟熏黑的残垣断壁的正面,可以辨认出“下开尔密斯”的字样。
  不只是站房保留了火烧的痕迹。车站后面也看得到一个被雪覆盖的空荡荡的小村落,以及把它和车站隔开的那片凄凉的空地。
  村落最靠外的一栋房子已经烧焦,隔壁一家屋角的几根圆木坍落下来,一头搭到室内;路上到处是烧剩下的雪橇残骸、倾倒的篱笆墙、生锈的铁器和破碎的家用什物。被烟垢和焦灰弄得肮脏不堪的积雪露出一片片烧秃了的黑糊糊的地面,流进去的污水结了冰,把一些烧焦的碎木头和着火与灭火的痕迹冻在一起。
  村落和车站还没有完全断绝人烟。一两处仍然可以看到人影。
  “整个村子都烧啦?”跳到站台上去的列车长同情地问着从废墟中走来的站长。
  “您好。祝贺您顺利到达。烧是烧了,不过情况要比火烧还要糟。”
  “不明白您的意思。”
  “最好别多问。”
  “莫非是斯特列利尼科夫?”
  “就是他。”
  “你们犯了什么过错啦?”
  “根本不是我们,完全没有关系。是我们邻居惹的事,把我们也扯到一起了。看见后面那个村子了吧?他们是祸首。就是乌斯特汉姆金斯克乡所属的下开尔密斯村。全都因为他们。”
  “他们怎么啦?”
  “好几桩滔天大罪。赶跑了贫农委员会,这是一桩;抗拒向红军交送马匹的命令,而且您要知道,动靶人本来是个个都骑马的,这又是一桩;不服从动员令,这是第三桩。您看,就是这些。”
  “原来是这么回事,都明白了。所以就挨了炮轰?”
  “就是。”
  “从装甲车上开的炮?”
  “那可不是。”
  “真惨,太可惜啦。不过,这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事。”
  “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没有什么好消息能让您高兴啦。在我们这儿停几天吧。”
  “别开玩笑。我这车上坐的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是给前线补充的兵员。我可不习惯停车。”
  “这可不是开玩笑。您自己看吧,这些雪堆。这么大的风雪在整个区间刮了一个星期才停住。找不到人除雪。半个村子都跑光了。让剩下的人都去干也干不完。”
  “啊,您现在是两手空空!这下可是糟了,真糟糕!现在怎么办?”
  “总得想办法把路清出来让你们走。”
  “雪堆得多吗?”
  “还不能说特别多。是一条一条的雪优。风是斜着刮的,同路基有个角度。中间的一段最困难、要措三公里。那地方确实伤脑筋,理得相当厚。再过去就没什么了,树林子给挡住啦。需要挖的前面这一段也不要紧,因为是平川地,风把雪都吹跑了。”
  “唉,那就让您见鬼去吧。真是莫名其妙!我把车停在这儿,让大家都来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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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也只好这样啦。”
  “可是不要惊动水兵和赤卫军战士。这儿有整车的劳役队,还有将近七百人的普通乘客。”
  “那就足够了。只要把铁锹运来就可以开始。现在工具不够,已经派人到附近的村子去了。能弄到的。”
  “我的老天爷,这又是糟糕事!您认为能办到吗?”
  “没问题。俗话说,众志成城。这是铁路,是交通的大动脉。您别那么想啦。”
  清路的活儿干了三天三夜。日瓦戈一家,包括纽莎在内,都实实在在地参加了。这是他们路上最好的一段时光。
  这个地方有一种内在的、难以言传的气氛。它让人感到此地还保留着普希金笔下农民起义领袖普加乔夫的遗风和阿克萨科夫所描写的那种蛮野特色。
  村落的破坏和少数留下来的居民那种不露声色的态度,更增加了这个地方的神秘色彩。村民们已经被吓坏了,都避免同车上的乘客接触,他们互相之间也不交往,怕有人告密。
  铲雪的工作不是全体乘客同时参加,而是分批进行。作业地点的周围有人把守。
  清除线路的积雪是把人分成小队,在不同的地段同时从各自那头开始的。各个清除干净了的地段最后都留了一个雪堆,把相邻的小队隔开了。这些雪堆要留到全线的工作结束时再一起铲掉。
  严寒的晴明天气,乘客们白天被送出去干活儿,晚上才回车厢过夜。劳动是间隔很短就倒班轮换,所以并不累,因为铁锹木够而干活儿的人多。这种轻松的劳动给人带来的只是一种享受。
  日瓦戈一家参加劳动的地点是个景色优美的开阔地。从他们所在的路基开始,地势向东缓倾,然后呈波浪状起伏上升,直到远方的地平线。
  山包上有一幢四面没有遮挡的孤零零的房屋,周围是个花园。在夏天它肯定有着斑斓的色彩,如今稀稀落落的树木在霜雪之下对房屋起不到丝毫保护作用。
  那一带的雪层更显得浑圆而平坦,不过从几处起伏的坡度来看,积雪不可能覆盖住斜坡,春天一到肯定会沿着弯曲的谷地化作一条小溪流到路基下面旱桥的涵管里,后者现在被厚雪埋住,仿佛是个从头到脚用松软的毛毯裹住睡在那里的一个婴儿。
  房子里还有没有人住,或许是已经毁坏了,空在那里,由乡或县土地委员会造册登了记吧?它先前的主人如今身在何方,遭遇如何?他们也许已然隐居国外?还是在农民的手下丧了命?也可能凭借赢得的好名声作为有专长的人在县里作了安排?要是他们一直留到最后时刻,是不是会得到斯特列利尼科夫的宽恕?还是和富农一起受到他的惩治?
  这幢房屋在山包上不时地撩拨人的好奇心,自己却哀伤地默默耸立在那里。当时并没有人提出和回答这些问题。明晃晃的阳光照到无垠的雪地上,雪白得让人目眩。铁锹从它上面方方正正地切掉一块又一块!铲下去的时候散开的干燥的雪花又多么像一粒粒钻石粉末!这不禁使人回想起遥远的童年,幼小的尤拉头戴有银饰的浅色长耳风帽,身穿一件缀了一圈圈卷毛黑羊皮的小皮袄,在院子里也是用这样白得耀眼的积雪堆出金字塔、方柱、奶油蛋糕、一座座城堡和岩洞。啊,那时候的生活多么香甜,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让人看不够,享用不尽!
  三天的户外生活给人的印象是充实而丰富的。这自然有其原因。每天晚上给参加劳动的人发放的是不晓得按什么规定、从什么地方运来的新烤的精粉面包。喷香的面包脆皮泛光,两边撑开裂口,下面是烤得焦黄的厚厚的一层外皮,上边还沾着些小粒的煤渣。
  正像在白雪皑皑的山间旅行途中短时间的驻留会让人流连木舍一样,大家都很喜爱这个残破的车站。它所处的地势、房屋的外观和受到破坏的一些特征,已经刻印在记忆当中。
  傍晚回到车站的时候,正值日落。夕阳对过去是无限忠诚的,依旧在报务员值班室窗边那片苍老的白禅林后面的老地方逐渐沉落下去。
  这间房子的外墙是从里面坍塌的,不过残砖碎瓦并没有把房间堆满,完好的窗户对面靠后的一角仍然空着。那里的东西都还保留着,未受损坏,包括咖啡色的壁纸、瓷砖火炉和浑圆的通风口上用链子拴住的铜盖,另外还有镶在黑镜框里挂在墙上的财产用品登记表。
  沉到地平线的太阳仿佛是很不幸地触到了炉灶的瓷砖,为咖啡色的壁纸增加了热度。余辉映挂到墙上,白禅树的阴影像是给它披上了一条女人的披巾。
  房间的另一侧有一扇封起来的通向接待室的门,上面还留着大概是二月革命开始那几天或是不久前写的字,内容是:鉴于室内存有药品和包扎敷料,请诸位患者暂勿入内。
  根据上述原因,此门已封闭。乌斯特涅姆达高级医士某某谨此通知。
  最后的雪被铲掉以后,隔在各个工段之间的小山丘似的雪堆一扫而光,开始可以看到笔直伸向远方的平坦的轨道。路的两侧由抛出去的雪堆成了白色的山脊,外缘镶嵌了两道黑松组成的林墙。
  极目望去,轨道的各个地方都站着手执铁锹的一群群的人。他们是第一次看到全体乘客在一起,对人数如此之多感到吃惊。
  虽然天色将晚,黑夜就要到来,但据说列车再过几小时就要开出。发车以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最后一次走去欣赏清理干净的线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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