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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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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东宫,坐了半日,有暇想起一事,吩咐身旁内监道:“陛下圣躬仍未大安,本宫怕是要在宫内多留几日。接见臣子时穿这衣服实在失仪,你叫人到西苑我阁中去将我的公服取来。”那内监应了一声,又闻定权道:“我的衣物皆是一个姓顾的宫人掌管,你只管问她去要。再叫她送几件替换的常服过来,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缨鞋袜等一并带过来。”特意又嘱咐了一句:“还有前几日在暖阁书房内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笼,里面最古旧的几件中衣,让她寻件最短的,孤穿着方便。”那内监一一答应出去了,在皇帝寝宫外找到了陈谨,一五一十向他告知。陈谨也知道太子素来于衣饰上格外在意,想了想便道:“你去说就是了,只是东西送进来,先悄悄给我看过了再说。”
  
  定权在宫内侍君之事,也一早告知了西苑诸人。此时周午为公事去了太子田庄上,并不在西苑,宫中来人便由一个执事内官接待,传了太子的旨意说要衣服,且是点了阿宝的名字,阿宝便不免觉得诧异。太子的衣物并不归她管理,她虽寻出了公服等,却如何都找不见那所谓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笼”。问了众人,也都皆说不知,中衣便有,却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笼内的。如是一来,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内整理,忽然一眼瞧见了太子给自己的那本磁青面字帖,不由心中一动,急忙取过翻看。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时所抄写的诗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按他的说法是卢世瑜选了写的好的,定做了一本。她这几日无事时,临写的也皆是这帖内诗文。依着太子说的意思,帖中所录最古早的莫过于《毛诗》,也有风雅颂各几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两节: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阿宝放下了帖册,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呆立了半晌,方强自定神将衣物收拾好了,交到那内监手中。眼看他走了,又折回自己的房中,闭目细细思索前因后事。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束发易服,开了妆匣,拿出几吊钱,揣在怀中,悄悄掩门而去。
  
  那内监将衣物交到了定权手中,定权随意翻检了一下,道:“收起来吧。”那内侍答应着捧衣而去。待他走远了,定权方展开了手,手中携的正是他送给阿宝那只花形符袋,五色丝束,一面题着“风烟”二字。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那不是好得很么?夜已渐渐深了,定权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
  

☆、微君之故

  
  雍风暧暧,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布衣,仿佛贴身穿的便是上好的丝绸。静夜中由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经过了花木、栏杆、回廊、深墙的反复折荡,已经变得暧昧柔和。中门的侍卫见阿宝一袭粗使宫人的青衫,只当她是来前庭取送衣物的侍婢,粗粗盘问便放了她过去。阿宝匆匆绕过后苑,猛抬首瞧见浣衣所的院门,不由放慢了脚步。晚归的杜鹃,在树顶声声嘶啼,诗中都说那声音就似“不如归去”。阿宝垂头,摸了摸揣在袖中的纸笺,在院门外踌躇了许久,终是转头行至西苑的后宫门处。
  
  周午派去跟随阿宝的内臣,见她经过层层戒备,皆畅行无阻,不过与那侍卫盘磨了片刻,那些侍卫竟都启门放了她过去,不由大感讶异。赶上前去询问,那侍卫上下睨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她手中有殿下亲书勘合手本,又未到封宫门的时候,我等为何不放行?”
  
  阿宝从西苑后门出来,向前直走到民居巷陌之间,天已向晚,街上只行人见稀,一时无法打算,只得退至路旁守待,过了半晌才听见辘辘有声,终见一辆卖油果的推车过来,推车者却是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阿宝忙上前行礼,问道:“老人家万福,请问从这到齐王府要如何行走?”那老者面色狐疑,打量了阿宝一番,问道:“小娘子孤身一人,这个时辰去那里何事?小娘子家中人呢?”阿宝知道本朝虽无宵禁,但自己一个年少女子,夜晚出门难免惹人耳目,此时也不愿多作解释,只问道:“老人家,今日利市如何?”老者摇首叹道:“哪来什么利市,勉强糊口罢了。”阿宝从怀中取出钱来,推到老者怀中道:“妾实在事出有急,这才不顾廉耻,抛首出面,请长者行个方便,送我前去罢。”见那老者只是犹豫,又恳求道:“妾并非作奸犯科之人,只是要去那边为我家相公讨个救命的主意,还请长者成全。”那老者见她如此,又看了看怀中沉甸甸几吊钱,终是应道:“小娘子坐上车来,若是遇上巡街,便道你是我的女儿罢。”阿宝忙道了声谢,跳上车去,那老者一路推着她便向东去了。
  
  阿宝回头望了望身后,见那老者衣衫褴褛,满额都是汗珠,心下不忍,道:“妾可以自己行走。”老者笑道:“小娘子小小年纪,又是女娘行,如何走得动路?你只管安心坐着便好,我老虽老,力气还是有的。”阿宝越发难过,却也不再言语,只是抬首望天。药玉色的天空,明星其绚,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到脸上身上,说不出的惬意。道旁人家门户,窗中透出星星灯火,伴着车上的油香,又是温暖又是安详,阿宝心下一动,禁不住牵袖掩目,那老者叹息一声道:“小娘子不必忧心太过,贵府相公自有吉人天相。”阿宝见他心地纯厚,微微一笑,道:“借你吉言。”老者笑道:“我活了许大的岁数,没见天下有过不去的沟坎。只要为人良善,皇天都是要庇佑的。”阿宝低头道:“正是。”
  
  那推车轧轧的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了齐王府门。阿宝道:“我只认得到此处了。上次随相公一同出门是坐轿,记得离此处还有几里路远,有条大街,街上有家极大的客肆,挨着内城门,好像唤作无比客店。”老者道:“提起它来,我便知晓了。”二人又接着向东,那老者问道:“小娘子是你家相公何人?这般事情却要你出去走动。”阿宝道:“不过是我家相公信得过我罢了。”那老者摸不到头脑,也不再问。一路行去,终于瞧见当日所过的街市,虽已晚了,却还有商铺尚未关张,亦有行人车辆来往,仍旧颇为热闹。阿宝一眼瞧见巷陌外许大的梧桐树,下得车来,谢过了那老者,朝着那株梧桐走去,果然瞧见了当日许府的黑漆门扇。
  
  阿宝上前叫门,许府老仆又是良久方应,见了她亦是大怪道:“小娘子叩门,可是荡失路了?”阿宝道:“妾主上姓褚,特遣妾来拜会府上大人。”老仆倒还记得前些日子有个姓褚的年轻相公来过,且许昌平对他颇为恭敬,忙将阿宝让进了院内,又吩咐童子去叫许昌平出来。许昌平不曾睡下,听了童子禀告,心中疑惑,遂披了外衣,走到院中,见了阿宝道:“小娘子是何人,为何事要见在下?”阿宝在定权书房中见过许昌平一面,此时知道并无寻错人,施礼道:“贵人可就是詹事府主簿许大人?”许昌平叫老仆扶起阿宝道:“小娘子无需多礼。小娘子尊上何人,如何认得本官?”阿宝道:“妾斗胆冒死来见大人,为的是殿下的事情。”许昌平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殿下?”阿宝知他明知故问,只得明白言道:“当今东朝,皇太子殿下。”许昌平微微一笑道:“下官芝员芥吏,何时有福得面殿下,小娘子说笑了,或者莫不是寻错了人。”阿宝道:“许大人,前日殿下驾临之时,妾也在一旁侍奉,这才识得大人门第。妾知道冒昧万分,可是情急之下,并无可以求告之人,还请大人休要疑心。”许昌平摇头道:“小娘子说的话,某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速速请回吧。”
  
  阿宝从怀中取出定权那本字帖,道:“请大人过目。”许昌平接过翻看,见章印笔迹果然都是定权的,惊讶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阿宝道:“是殿下赐给妾的。妾在西苑殿下书房内见过大人一面,大人难道不记得了?”许昌平这才遣走了老仆童子,却也并不引阿宝进屋,只道:“夜已渐深,小娘子又是御前祗应人,下官并不敢与小娘子同处一室,只恐有辱小娘子清誉。如有轻慢之处,请勿见怪。”阿宝忙道:“大人勿拘礼。妾得了殿下消息,思来想去,只能来告诉大人。”遂将定权入宫前后的事情和他传出来的言语皆说了。许昌平翻到那篇《式微》,瞧了半日,将字帖交还阿宝,方道:“下官知道了。小娘子请先回吧。不知小娘子以何代步而来?”阿宝低头道:“殿下语出隐秘,妾恐有内情,不敢惊动他人,孤身出来的,现在宫门已经下锁,只能明晨再回,还需在主簿府上叨扰一夜,也请主簿早做打算。”许昌平点头,将她让进屋内,命童子奉茶后,自己便坐守在院内。阿宝知他有心避嫌,也并不多言。
  室内室外二人皆是一夜无眠,待次日天未明,便吩咐老仆亲自送阿宝回西苑,待到老仆回返后方更衣入宫。他身为詹事府主簿,职责便是司掌府中文移,要见太子也算名正言顺。到衙后问得太子正在宫内,寻了个借口,带着两三函书,径直去了东宫。到了方知太子一早便去了康宁殿,便又对东宫的内侍道:“臣便将书留在此处,烦中贵人转交殿下吧。”那内侍见他客气,便笑道:“殿下在陛下那边尽孝,也代陛下见见外臣,主簿便自己送过去也不妨是。”许昌平问道:“殿下果真可见外臣?”那内侍扫了他一眼,随口取笑道:“可见,只是殿下见的,都是些穿紫穿红的大老,大人这般穿绿的,就得看殿下得不得闲了。”许昌平道了声谢,既得知定权并未遭软禁,虽不解他和阿宝之间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但也不去多事,人径直回去了。
  
  一日无事,到了夜间,宫人端上金盆来服侍皇帝濯足。皇帝摆手令殿内诸人皆退下。定权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说,遂走上前去,蹲跪了下来,将手伸入盆中,轻轻为皇帝揉搓双足。他从未曾做过此等杂役,此刻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只等着皇帝开口发话。皇帝亦是低头瞧他,他如此举动,皇帝倒似有几分动容,见他此刻并未戴襥头,遂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鬓发。定权不料皇帝突为此态,头一个念头竟是想侧首避开,竭尽全力方得忍住不至失态。忽而想起阿宝那日的动作,这才明白她竟是在全意防备着自己。正胡思乱想间,只听皇帝开口叹道:“这一头好头发,就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皇帝绝少提起先皇后,定权听了,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不知如何作答时,又闻皇帝道:“今年因为朕病了,你也没能去拜祭,等过了这几日再补上吧。”定权只是低头看着盆沿,低低答道:“谢陛下。”皇帝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咳了一声又道:“你舅舅那边仗打得不顺,你可知道了?”定权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称国之长城,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国器。此战久而不决,定是前方有所羁绊,所以你也不必着急。”定权无言以对,只得又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面前还是拘谨得很。”定权勉强笑答:“臣不敢。”皇帝又问道:“不敢什么?”定权取过巾帕,帮皇帝拭干了双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边道:“臣是不敢妄议未知,惹得陛下生气。”
  
  皇帝叹了口气,用手扣了扣榻沿道:“你起来坐吧。”定权道:“臣这般也好和陛下说话。”皇帝抬首瞧了瞧帐顶,道:“你也许久没见你舅舅了吧。”定权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见到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挂念着你的事情。”望了定权一眼,方接着道:“太子妃殁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总没有正妃也不是个事情,不单朕着急,你舅舅也在替你着急。他已经给朕上过两回奏疏,说到要为你再选妃的事情。”定权笑道:“这总都是臣不孝,让陛下操心。只是顾将军是边臣,妄议内宫的事情,怕是不妥。”皇帝道:“你能明白这个,朕心甚慰。只是他只有你这一个外甥,由他来提也是情理内的事情。朕总是给你留着心的,免得国舅抱怨朕心里没有你这个太子。”定权听了,忙退后叩首道:“若是顾将军有这样的心思,臣在这里为顾将军请罪。若是臣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敢求陛下宽赦,只求陛下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这么一说,你又何必多心,去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写写信,自家甥舅,不要疏远了才好。”定权答应一声,见皇帝面有倦色,方唤了宫人进来,服侍皇帝睡下,这才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叫晚风一吹,方发觉内里中衣,已经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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