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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一-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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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了一番,然后说,“走啊,你们跟我走啊。”刀疤要走,又摇了摇头,所有的孩子都摇了摇头。他们说:“我们要和冈日森格一起去。” 
  达赤翻起白眼瞪着天空说:“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不要告诉我,让我猜一猜,它不是狮子,它不是牦牛,它不是马,它不是羊,它也不是人,我知道了,它是一只高高大大的藏獒,是金黄色的,对不对啊?”孩子们惊奇地说:“对啊,对啊。”达赤说:“那就让我问问大哭女神,问问伏命魔头,问问一击屠夫,问问金眼暴狗吧,这些依附在我身上的神会告诉我,冈日森格是跟你们一起去,还是循着你们的足迹自己单独去。你们看见了吧,我手里现在什么也没有,我把两手合起来再分开,如果手里是鸦头男神,那就说明它跟你们一起去是吉祥的,如果是獒头女神,那就说明它自己单独去才是吉祥的。”手掌合起来,转眼又分开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伸出了七颗头,看到他的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铜塑的神像,是女神,是藏獒头颅的女神。他们愣了:这就是说,冈日森格只能单独去了,这是神的旨意,是谁也不能违背的。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跟着达赤,朝着比昂拉雪山大得多的党项大雪山走去。 
  达赤是西结古草原的送鬼人。送鬼人是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每年藏历正月十五,西结古寺都要举办一次驱鬼法会,喇嘛们骑着快马,念着猛咒,在西结古草原上到处奔走,把为害各处的鬼都驱赶到西结古寺最高处密宗札仓明王殿后面山坡上的降阎魔洞里,在住持活佛的带领下,吹着十四把黄铜号角,敲着十四面雅布尤姆鼓,念诵着《仅用一击就能杀死妖魔经》以及各个密法本尊如雷贯耳的法号,在铁棒喇嘛声色俱厉的恐吓声里,把鬼一个个装进黑疫病口袋、红死亡口袋和白殃祸口袋,然后交由送鬼人背着这三个口袋去党项大雪山请求山神处理。山神有时会埋葬它们,有时会烧化它们,有时又会撕碎它们。党项大雪山,妖魔鬼怪的死亡之地,是吉祥的冰岭,也是恐怖的峰峦。 
  送鬼人达赤既然每年都要背着三个装鬼口袋穿过草原,走向雪山,他浑身就一定沾满了鬼气,连每一根头发都可能是病死殃祸的象征。人们不敢接近他,带着沉重深刻的恐惧躲避着他,同时又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他是乞讨为生的,无论是头人、僧人还是牧民,只要面对他伸出来的手,就都会把最好的食物施舍给他,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把毁人的鬼魂留给自己。但事实上他是很少讨要食物的,头人们为了驱散他那辐射而弥漫的邪祟鬼污之气,每年都会给他许多财产,属于他自己的牛羊是成群结队的,足够他吃喝的了。他不愁吃,不愁穿,最愁就是没有女人喜欢他。所以当一个性情阴郁,急于为死去的两个丈夫报仇的女人走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激动万分,当着这个女人的面,无比虔诚地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的前两个丈夫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尽管这女人只跟了他两年就死了,但面对女人的誓言没有死。为了这不死的誓言,他离开西结古,把家安在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 
  盟誓者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千挑万选,在牧人们的数百藏獒里,寻觅到了一只出生才两个月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他给它起了个傲厉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浑身漆黑明亮,四腿就像四根正在猎猎燃烧的火杵,胸毛也是红红火火的,象征了它燃烧的激情和怒火。但那时候它一点发怒的心思也没有,当藏历年正月初一的这天送鬼人达赤揪着它的脊毛离开它的主人时,它只是用呼呼的喘气声对第一次感觉到的难受表示了一下奇怪:怎么回事儿,活在世上居然还有不舒服。送鬼人达赤一直揪着它,而且是甩来甩去地揪着它,它越来越难受,更加大声地呼呼喘着气,希望这个人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把它抱在怀里,或者把它赶快送回到主人身边去。它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主人因为害怕沾上鬼气已经把它送给这个人了。主人说:“你怎么天天来我家帐房门口转悠?你看上什么了你赶紧拿走,祈求你千万不要再来了。”话音未落,送鬼人达赤一把揪起了它。它那个时候正在主人身边玩耍,阿妈和阿爸——两只体大毛厚、威风无比的党项藏獒放牧去了,它只能跟着主人玩耍。 
  它被送鬼人达赤带到了他家里,那是一个没有窗户只有门的石头房子,门一关里面就漆黑一团了,点亮了酥油灯它才看到四壁全是鬼影,所有的鬼影都被一只柴手捏拿着,那是大哭女神的手,是伏命魔头的手,是一击屠夫的手,是金眼暴狗的手。这些抓鬼的手牢牢地捏拿着鬼影,让鬼影的面孔更加狰狞可怖了。它惊怕地叫了一声,蜷缩到石墙的一角,好长时间没有睁开眼睛。等它睁开眼睛的时候,酥油灯灭了,送鬼人达赤已经离去,木门是关死了的,只留下一条缝隙,透露着外面的阳光。它想出去,想回到主人的身边去。但它不是空气,不能飘过门的缝隙。它穷尽了所有它知道的办法,最后徒劳地看到外面的阳光正在消失,而自己已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它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四处寻找吃的。在爪子和嘴可以够着的地方,它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糌粑,没有牛肺,没有肉汤,没有自它断奶以后主人喂养它的一切,有的只是让它恐怖的寂静。它在寂静中发抖,抖着抖着就睡着了。它到梦里去寻找吃的,终于找到了,眼睛一睁,又没有了。它抽着鼻子闻了闻,觉得满房子都是肉味,猛地抬起头来,用穿透黑暗的眼光一看,看到墙上居然是挂着肉的,一溜儿全是一条一条的风干肉,还有甜丝丝的冰水,一闻就知道装在那几只鼓鼓囊囊的羊肚里。它大叫一声,激动得又扑又跳,但是它够不着,跳了无数次都够不着。它开始吠叫,希望阿妈或者主人能听到自己的叫声推门而入。但是没有,它一直叫到天亮,也没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前来轻轻叩一下门。它绝望地用头撞着门板,撞得脑袋都蒙了,大了,禁不住痛苦地趴在地上把沉重的脑袋耷拉在了腿夹里。大概饥饿就在这个时候给了它生存的灵感吧,或者它作为一只党项藏獒天性里就有在死亡线上求生的素质,它很快又站了起来,开始满房子绕着圈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便一跃而起,四腿蹬着墙壁扑向了高悬头顶的风干肉。 
  一个月以后送鬼人达赤回来了。他神情木然地看着它,发现它长大了许多,尽管瘦得皮包骨,但架子显得比一般同龄的藏獒要大得多。他说:“我没有看错,你将来一定是一只大狗。”它烦躁地冲他叫了一声,闻出他身上的味道跟这房子里的味道是一样的,便没有扑过去。但是它心里很清楚,它跟他没有关系,跟这所房子也没有关系,它每天都千方百计地想离开这里,如今门开了,它更要离开了。它扑向了门口,想从他的腿边挤出去。早有准备的送鬼人达赤突然从背后亮出了一根粗大的木棒,挥起来就打。这是它第一次挨打,打得它连滚了三个滚,一直滚到了墙角。它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喷射出一股蓝焰似的光脉,低低地吼叫起来。送鬼人达赤满意地狞笑着,他知道眼睛里的蓝焰是党项藏獒最初的仇恨,也代表了它作为一只幼獒对人世狗道最初的理解。他说:“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欢畅地恨吧,恨所有把送鬼人当鬼的人,所有欠了人命的人,你要是不恨我就打死你,你要是越来越恨我就手下留情,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似乎明白了,或者它是天生倔强的藏獒,是从来不准备领略失败的党项藏獒,它迅速站起来,再次扑了过去。这次不是扑向门外,而是扑向了堵在门口的他。送鬼人达赤抡起木棒再次打了过来,它滚翻在地,比第一次更加狼狈地滚过去撞在了墙上。就这样,它不驯地站起来,扑过去,扑了二十六下,把党项藏獒的凶悍和坚忍全部扑了出来;就这样,他不断地把木棒抡起来,打过去,直打得它遍体鳞伤,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了。他踢了它一脚,对它说:“你还没有死,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无休无止地恨吧,恨所有见我就躲的人,所有欠了西结古人命的人,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瞪着他,眼睛里的蓝焰越来越炽盛了。但是它无法站起来,它几乎就要累死了。送鬼人达赤弯腰在它身上到处摸了摸说:“我这么狠地打都没有打断你的一根小骨头,看来我的恨神大哭女神、伏命魔头、一击屠夫和金眼暴狗已经在保佑你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鹰,没死我就接着再打。” 
  送鬼人达赤提着木棒到处走动着,满意地看到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被它吃光喝干了,说明它每天都在黑暗里扑跳,它已经可以扑跳得很高很高,就像一只小豹子那样敏捷了。他又在更高的地方挂了许多风干肉和几只盛满冰水的羊肚,然后走了,一走又是一个月。 
  等到送鬼人达赤再次回来的时候,它又长大了许多。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一扫而空,说明它的扑跳比一个月前至少提高了一尺。它卧在墙角警惕地瞪视着这个人,看到他把一只手藏在身体后面,就站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撮起了脸上的皮肉。它知道他身后藏匿着木棒,木棒带给它的痛苦就像母亲带路它的温暖一样,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它的记忆里。这样的记忆对它高傲的天性无疑是极大的伤害,让它提前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摆脱木棒痛苦的唯一做法就是消灭木棒。它扑了过去,就像这些日子它在极度饥饿中扑向墙壁上的风干肉一样,扑跳的距离完全比得上一只成年的藏獒。送鬼人达赤吃惊地“哎呀”了一声,往后一缩,抡起木棒就打了过来。它的扑咬和他的棒打都是高速而准确的,但倒在地上的却不是它希望中的木棒而是它自己。倒地以后它再也没有找到站起来扑咬第二次的机会,木棒就像雨点一样打了下来,它蠕动着,惨叫着,差一点昏死过去。 
  这一次教训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你必须学会一扑到位,一口咬死的本领,在强大的敌手面前,你的第二次第三次扑咬是不存在的。送鬼人达赤丢下打断了的木棒,又一次把新带来的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在了墙壁更高的地方,走的时候他说:“你恨谁?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恨我吧,恨一切人一切狗吧,恨那些我给他们背走了鬼他们反而不理我的人吧。但是你最最应该恨的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知道吗,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 
  又是一个月,又是一次无情的棒打,又把肉和水挂高了一些,送鬼人达赤又一次走了。整整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都是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年没有来到阳光下面,一年没有看到草原和雪山、帐房和羊群,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狗、任何一个动物,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送鬼人达赤不是人是鬼,他就跟画在墙上的鬼影一样,心是一个阴湿的盆地,里面丛生着狰狞尖利的獠牙。它一年十二次被送鬼人达赤的木棒打瘫在地,它挣扎着站起来,顽强地成长着。随着肉体成长起来的还有愤怒和仇恨,还有比阴暗的石头房子阴暗一百倍的藏獒之心,还有它作为食肉动物的扑咬本领。最后一个月,送鬼人达赤把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到了房顶上。等他走了以后,饮血王党项罗刹仰头一望,便冲墙而上,就像一只飞翔的鹰,把肉一口叼住,然后又冲墙而下。它长大了,迅速地长大了。 
  长大了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不再见到送鬼人达赤就扑就咬,不,它知道他把越来越坚硬的木棒藏在身后,如果它不能让他丢弃木棒,那就只能在忍耐中蓄积仇恨,或者服从。啊,服从?它怎么可以服从这样一个人呢?然而服从似乎是必须的,因为它天生是人的伙伴,而现在它看到的人就只有这一个。况且服从也可以是权宜之计,如果这样的权宜之计能够让送鬼人达赤放下木棒,它就可以重新开始仇恨,毫不留情地扑向他的喉咙。于是它屈辱地扬起了头,摇起了越蜷越紧的尾巴。送鬼人达赤愣了,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容只停留了几秒钟他就故态复萌,扬起木棒,照头便打,吼道:“你摇什么尾巴,你对谁也不能摇尾巴,你再摇尾巴我就把你的尾巴割掉。”这一次是打得最惨的,几乎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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