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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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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扰民政策,必飞快实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个配额,一个配额代表一转车,即一来一回,但业界却超班一倍,至一千转,令九铁少收三亿,愈来愈不像样,决定规范。”

众司机喃喃咒骂。

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唱歌泄愤:“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哟——”

千岁觉得无奈。

乘客坐满,司机们只得回到座位,驶走车子。这一行应运而生,等到运道一去,势必沉寂。

苏智最后一个上车。

收工后,他俩去吃宵夜,苏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样津津有味,吃相可爱。

只有试过肚饿,或是吃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餐从何而来的人,才会那样惜福。

苏智抬起头来,“看什么?”

千岁别转头去。

像我们这种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否则,还有谁理我们,谁会送一块糖,赠一件衣裳,若无打算,饿死天桥底。

“你怎样入行?”

“我走粤港单帮,来回带香烟化妆品奶粉,后来,又随人到巴黎带名牌手袋,被他们看中。”

“也是按转数赚取酬劳?”

“蝇头小利。”

“一滴露水,对蜻蜓或飞蛾来说,也足够解渴。”

“王千岁,你这个人很有趣。”

“你一个人住?”

苏智点头。

“我也独居,家母仍在医院里。”

苏智忽然明白他铤而走险的原因,不禁恻然。

她看著他的一双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车里却有一本英文书:《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没有?”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

“嘿!”苏智笑出声来。

“你呢?”

“我对感情深切失望。”

千岁想,一定是吃过亏。

这一个晚上,千岁忽然觉得时间易过,母亲入院之后,他第一次笑,这都是因为苏智,他俩在同一架车上。他们在小食档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岁去看母亲,她正在吃绿豆糕。“谁送这个来?”

看护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么样的小姐?”

这时千岁妈说:“医生说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岁笑,“那多好,我即刻去办手续。”

他与医生谈一会,了解情况,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外籍女佣在门口等候,“王先生叫我来侍候太太。

千岁以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佣一进门立刻动手工作,手势熟练,经验老到,是照顾病人专家。

不久,金源带妻儿探访。

那两个孩子胖大许多,十分可爱,粗眉大眼圆头,像煞金源,千岁妈十分喜欢。

蟠桃剥橘子给千岁妈吃,一边唠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声:“女人,你有完没完,我说一句,你讲足十句。

千岁很觉安慰,这已是一对老夫老妻。

他们告辞后三叔也来了,三婶像贴身膏药似跟在身后。

千岁认为她实在没有必要严厉监管三叔,不过,那是长辈的家事。

三叔诧异,“这个女佣很周到,何处找来?”

千岁一怔,不是三叔推荐,那是谁?

三叔喝一口热茶,轻轻问千岁:“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岁摇头。

“千岁,有事找我商量。”

那边三婶已竖起耳朵。

千岁只是陪笑。

三叔低声问千岁妈:“可是他来过?”

千岁妈反问:“谁,什么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领。

三婶却催他:“时间不早,我们还有别的事。”

千岁送他们出去。

回来时听见母亲笑著说:“三婶太紧张,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岁知道母亲在痊愈中。

可是他仍觉纳罕,按理,他不过是众多带家中一名,俗称驴子,王叔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居然派佣人来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当天晚上,千岁不见苏智。

他照样开车,可是,略觉失落。

他俩同车同路,命运也相同,特别投契。

车后有两个大叔,高谈阔论,把领导人当子侄一般教论,千岁几乎想在车上贴一个牌子:勿谈国是。

可是其他乘客听得津津有味,像是举行论坛一般。

回程下车,千岁检查车辆,发觉近车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无人认领。

千岁迟疑片刻,轻轻打开,他惊叫起来。他大声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箧里蜷缩著一个小小女孩,大约一两岁,漆黑头发,手脚全是瘀痕,已经奄奄一息。

他这一叫,顿时有人围拢。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到。

王千岁又一次到派出所录口供。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根本不觉有人携带该件行李上车,坐在车尾位子,正是那两个口沫横飞的大叔,一路上也没有乘客发觉任何异样。

就在众人笑语声中,一条小生命渐渐湮没。

千岁问警察,“小孩还有救吗?”

“情况危急。”

千岁疲倦,用手撑著头,他双手簌簌发抖。

女警说:“喝杯咖啡。”

“谁做这样残忍的事。”

女警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岁静静离去。

原来小孩不动的时候同洋娃娃一样,那幼儿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挣扎,听天由命,真叫千岁心酸。

凌晨,他瞌上双眼,做了噩梦。

梦见母亲同病发之前一般殷殷垂询:“我儿,大千世界,你去过何处,你看到了什么?”

他流泪告诉母亲:“我看到红眼利齿怪兽,把活人一个个吞噬,可怕到极点。

忽然怪兽红灯笼似双眼渐渐趋近,千岁发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来,一额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风细雨,千岁梳洗,一个人到街上透气。

本来可以到欢喜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发觉旧楼已经拆卸,地盘正开工建设新厦,迅速变迁,沧海桑田,再无旧日痕迹。

千岁怔怔驻足。

有一个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抬头呆视,像在凭吊。

终于,他们两人四目交投。

千岁眼利,立刻低声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雇主王叔。

王叔却有点踌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认人,或被人认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车厢中苍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转为自若,似老朋友般亲切。

“早,千岁,你母亲好吗?”

“托赖,恢复得很快,多谢你推荐的女佣。”

“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难为她了。”

千岁诧异,他对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你大伯与三叔也都很好吧。”

“过得去,大伯已经告老回乡,三叔新近结婚,”千岁忍不住笑著补一句:“生活非常幸福。”

王叔微微笑,这时雨下得比较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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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一辆黑色房车驶近,在王叔身边停下。

千岁连忙替他拉开车门,王叔像是还想多讲几句,可是终于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会,可是车门一关,车子已经驶走。

他踯躅回家。

母亲已经起来,女佣正陪她玩牌,两人全神贯注,医生曾说:“这也是训练脑筋康复方法之一。”

千岁去补习社上课。

他走近布告板,员工师生有什么消息,总是贴在上边:外地寄来的明信片、通告、活动……

有人出让一套三十年前的大英百科全书,也有人愿替幼儿补习中英数,还有人教游泳。

没有孔自然的消息,她像是忘记了他们。

半晌,千岁回到座位上做习作。

上完课,推开补习社大门,有人叫他:“千岁。”

千岁一抬头,喜悦地说:“是你。”

苏智又一次把手伸进他臂弯,身体靠得很近。

“昨晚没有看见你。”

“我不舒服,看医生吃药告病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车上有你课本及笔记本子,上边都写著精英补习社,没想到你真是好学生奇Qīsuu。сom书,读英语有什么目的?”

“我这人漫无目的,去到哪里是哪里。”

“那也好。”

千岁握住她的手,她也没有挣脱,谁说一纸婚约无用,就是因为那张假证书,两人才熟不拘礼。

千岁说:“给我一个地址,见不到你,也好找你。”

苏智感动,“那么,请你到舍下小坐。”

千岁意外,“现在?”

“相请不如偶遇。”

“远吗?”

苏智笑笑,“难不倒你。”

真的,他是职业司机。

苏智住近郊一间十分庸俗的本地西班牙式别墅,她家在天台,推开门,有意外之喜,一屋雪白,家具简约,一尘不染,还有一大瓶姜兰,香气袭人,看上去极之舒服。

“好地方。”

苏智奉上香茗。

千岁说:“一个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好处,没有邋遢的男人用光牙膏卫生纸又不添置,不用洗他的衣服煮他那份三餐,不必应酬他亲戚及猪朋狗友,月薪剩下可以全部储起……”

千岁笑了,“我们的确不堪:毫不感恩,享尽温柔,有时还大吼大叫,又有一个毛病吃著碗里,瞧著锅里。”

苏智笑,“你很了解男人。”

“哪里哪里。”

苏智做了简单面食,千岁吃得很香甜。

他突发奇想:“如果我搬进来住,你会否每天煮面?”

苏智笑,“我刚陈列不用服侍人的好处。”

千岁惭愧,“你比我能干,我就没本事拥有一个自己家。”

“你要照顾母亲。”

“多年来都是她照顾我。”

苏智缓缓说:“明年中我就有足够本钱开一爿小小玩具店,专售学前儿童益智玩具”

千岁把昨晚车上行李箧内幼儿的事故说给苏智知道。

苏智动容。

“来,”她拉起他,“我们去医院看她。”

他们一起到警署打探到地址,再赶去医院。

看护说:“那孩子在三楼病房。”

她带上他们上去,两人换上罩袍,走进大房。

千岁一眼就认出那小孩一头浓发,她正哭泣,蜷缩病床一角,发出受伤小动物般哀鸣。

看护说:“小珍,有人来看你,”一边叮嘱访客,“紧紧拥抱,给她温暖。”

苏智一声不响熟练抱起孩子,紧紧拥住看护说:“小珍,有人来。

看护说:“我们叫她小珍,每个孩子都是珍宝,你说是不是。”她叹口气。

说也奇怪,幼儿搭在苏智肩膀,渐止饮泣。

苏智轻轻摇晃身体,幼儿很快睡憩。

苏智小心放下小珍。

看护说:“王先生就是发现小珍的好心人吧,你们不必担心,已有加国家庭愿意领养小珍,他们已经轮候五年,小珍会拥有一对好父母。”

两人知道结局,甚觉安慰。

看护送他们出病房。

苏智轻轻问千岁:“放心了?”

千岁点点头,他握住她双手。

两人在一起竟消磨整天。

千岁建议:“跟我回家吃饭。”

苏智答:“还未到见伯母时间。”

“别忘记我俩结婚已近两年。”

“王家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千岁送她回家,“晚上再见。”

稍后,千岁到金源处加油。

金源咕哝,“你的车油箱不对了,只入三分之二油便满,怎么一回事?”

千岁突然醒觉,抬起头来,“换过了。”

金源大奇,“自己家里开车厂,你还到别处换油箱?”

千岁不出声,他驾走车子。

他在岭岗附近找到一家修车站,借了工具,把全缸汽油泵出,发觉少了三分一。

他钻进车底细看,油箱真的已经换过。

新的油箱里有暗格。

千岁不出声,仍然把油入满,付了费用,如常开工。

雨季到了。

阴天有个人撑著花伞等他,分外珍贵,苏智手上总拿著一些糕点,有时雨像白筋那样下,她会把点心纸袋收在衣襟里,以免淋。

她痛惜那个吃点心的人。

千岁惯常用一把大黑伞,撑开后更像乌云密布,苏智看不顺眼,送他一把黑绿伞,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补习社出来,不见了她,心里打一个突,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他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到苏智笑靥。

她伸手进他臂弯,紧紧靠住,两个人都在笑,有点瑟缩,无限温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栏,叫他看。

千岁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见栏杆上有两只小小蚂蚁,扛著比它们体积大许多的一块树叶,匆匆回家。

苏智问:“像不像我们?”

像煞了担著绿色雨伞的他俩。

千岁却笑,“为什么不说我们像蚯蚓?”

两个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岁决定在那天告诉母亲,他已找到伴侣。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佣去应门,谨慎的她认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对女佣说:“同王太太说,是王先生回来了。”

女佣把千岁妈轻轻扶出,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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