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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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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呢?

说实在的,她内心仍有些怕。尽管是血亲,但生活习惯及思想观念毕竟有些差距,她会不会带给大家麻烦呢?

她抚着棺木,口中又不自觉的哼起那首“琉璃草”,然后是那吹笛男子的冲犯眼神。

第一次,她觉得白衣白孝白船外的世界令人不安。十五岁少女的心翻扰着,送完了棺,安葬了父母,她单纯的童年,也等于一去不返了。

※※※

宗天喜欢睡在船上,他可以看夜里的满天星斗,渔火点点,并且在波浪轻摆中入梦及醒来。

清早,一睁开眼,就看见罩在浓雾中的宿州镇。随着日光的增强,渡口街道逐渐qi书+奇书…齐书明晰,白白的雾霭都散到旁边的林子去了。

他想起此行的任务,忙整理带来的包里。里头有三样宝贝,一是深色还带紫藤的何首乌,一是大块掺红的人参果,一是有土灵芝之称的黄精,这都是人补之物,有延年益寿之效,是中药里极为珍贵的药材,因此,他也可以说是来向师伯献宝的。

吃过早点后,他在岸边晃两圈,看乡人网鱼,一入迷,人竟走远了。

到了一片纷白的杏花林,正想绕回来,却看到那条隐在河畔绿荫下的神秘丧船。

那位姑娘纤秀的形影马上浮现在他的心底。这一下,他再也顾不了什么忌讳、不祥、倒霉、死亡……等字眼,他快步地往那条船走去,希望能再一睹芳颜。

船静静地泊着,不似有人,唯独白灯笼微微飘动。此情此景,倒散发出一种阴气森森之感。

他正犹豫着要用什么方式拜访,一片雾移开,他就看见坐在林间石块上的她。

正是那面如桃花的姑娘!

宗天悄悄地走近,动作极轻,连草叶的露珠儿都不曾惊落。

她浓密的睫毛垂着,脸定在一个角度,十分专心地将一朵朵鲜蓝小花,夹放在书中。她雪白的肌肤极美,素白的衣裳也美,彷佛成了杏花林中的仙子。

然后,细柔轻妙的歌声由她唇间唱出——

琉璃草,何青青?

相逢水湄,乃笑伊人来

琉璃草,何萋萋?

送别山边,尽目夕阳斜

琉璃草,何离离?

此去天涯,断肠芳草远

为君之来兮

为君之去兮

终是泪眼相望的寂寞蓝

终是相思愁挂的忧郁蓝咦?这不是他吹奏的曲子吗?竟由她美丽的词句,谱出了另一种韵味来。

宗天生性潇洒,不是浪漫多情之人,但眼前景象,教他也不禁看痴了。无语地,他伫足聆听,只觉得绚丽的杏花扑面而来。

她将后面四句叠唱三回,一次比一次凄凉,很不合她的青春与无邪。

宗天忍不住说话了,“不!应该改成‘终是笑脸相望的莫愁蓝,终是不再相思的解忧蓝’。”

她惊得站起来,膝上的蓝花及书册掉落一地。

由近处看她,又比想象中年轻许多。那盈盈眉眼犹带着女孩儿的稚气,那抿成一线的红唇仍应天真朗笑,怎就唱起这超乎她年龄的情歌呢?

湘文一眼就认出他是那吹笛男子,只是换了一身蓝衫裤,发出了浑厚低沉的声音,又站得如此之近……她这一生,除了父伯长辈外,还没和哪个男人单独相处过,更别说开口交谈了。

怎么办呢?她心跳得飞快,双腿虚软无力,嘴里更是吐不出一个字句来,只能一脸惊吓地看着他。

因为她的表情,宗天也不敢乱动,只得用更小心翼翼的声音说:“莫愁是美女,解忧是公主,不是改得很恰当吗?”

湘文眨眨眼,好象希望他会从眼前消失。

“我唯一不懂的是,为什么要用蓝色?如果改用红的黄的紫的,或许会更好,你说是不是?”他继续搭讪。

“不!不行!”她喘一口气,本能地说:“琉璃草开蓝色的花儿!”

她的回答让宗天悬荡的心放下来,他不自觉的展开一抹迷死人的微笑,说:“你现在手上所拿的,就是琉璃草吗?琉璃河是不是以它命名的呢?”

他很客气的问话方式,让湘文逐渐镇定。在调顺鼻息后,她很有礼地说:“我不知道是谁以谁为名,但琉璃河两岸的确是开满了琉璃草,靛蓝一片,春夏不衰。”

“看不出这么一朵小小的花,能有那么诗意的名字,又有你为它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宗天有感而发。

“这花虽小,但盛放成一片,比蓝色的海还美。”湘文像要强调什么似的说:“它还有一个更特别的西洋名字,叫‘勿忘我’。当你从一个人手中接过它时,就不会再忘记那个人了。”

“勿忘我?”宗天低念着,心中泛起一股柔情。

是的,一股柔情!从未有过的,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而这女孩甚至还没有真正地长大……

他摇摇头想清醒,想远离这片雪白杏花、蓝色琉璃;想挣脱这奇怪的邂逅及对话,还有那如精灵仙女般的可爱人儿……

突然,有几个乡野孩子往他们这儿冲来,口中哭喊着:“斗儿掉进河里了!

斗儿掉进河里了!”

湘文认得这几个孩子。昨天黄昏,他们就在丧船旁探头探脑,既好奇地尖叫,又好玩地装神弄鬼,想必他们今天又去冒险了!

她忘了捡拾花册,忘了他,直向河边奔去,宗天很自然地跟随她。

一个小男孩,只六、七岁光景,正在白船旁载沉载浮,水已经闷得他喊不出声了。

宗天二话不说,脱下外衣,就往河里跳下去。水是刚化冰的,冻得他心脏差点麻痹,当他碰到一双小手时,那孩子已陷入昏迷。

湘文在岸上,看得非常清楚,寒冷的河水限制了他。她好害怕,不顾淑女风范,又叫又跳地说:“游到这里,不要放弃!不可以放弃!”

他绝不是一个会放弃的人!尽管手脚都僵得失去知觉,他仍凭着内心的意志,背着小男孩,游到安全之地。湘文见他上了岸,孩子犹在肩背,却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没一点声息,像死了般。

他怎么了?湘文急着要碰他,但后面的乡民动作更快,往那一大一小的人,又里被,又呕水,又拍胸,而她只能坐在地上,簌簌发抖。

“水出来了,有气啦!”有人喊。

“快送回屋里,火烧旺些,喂红糖姜母汤!”有人叫道。

湘文跟着大伙一块走。才好端端的一个健壮男子,一下子面如死灰,意识全无,这瞬间发生的事,令她难以接受。真是丧船带来的不祥吗?不!她爹娘生前都是乐于行善的好人,不可能死后会牵引恶运的。

“姑娘,别哭了。你哥哥不会有事的。”身旁的老妇人安慰她说。

湘文摸摸脸,果然是好几条泪痕。

宗天和阿斗被送进杏花林旁的农家。

老妇人驱散了一些杂人,立刻对湘文说:“脱下你哥哥的湿衣服,换上干的。”

“我……”湘文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当场就扯下宗天的蓝衣裤。湘文及时避开一些不该看的,脸涨得通红,但仍得扶着他的膀臂,替他穿衣盖被。

他的身体冰得吓人,她的手却热得烫人。

“姜汤来了!”一个媳妇走进来说。

“斗儿还好吧?”老妇人问。

“醒了,正哭着呢!”媳妇回答。“斗儿醒了,他……怎么还昏迷呢?”湘文紧张地问。

“你哥哥是用力太多,还需要休息一会儿。”老妇人微笑说:“幸亏他救了阿斗,我们还不知要如何感谢呢!”

湘文想声明她和这男子只是陌生人,但姜汤塞到她手中,除了一口一口喂食病人外,她什么话也无法出口。

宗天感到一股股的暖意,穿过他的胸臆,然后,一条软软的帕子在他脸上额头拭着。睁开眼,是他的蓝色琉璃……哦!不!是桃花或杏花姑娘……

“你终于醒了!”湘文高兴地叫着。

她如黄莺出谷的声音,让他全然清醒,环顾着四周说:“我昏过去了吗?

斗儿还好吧?”

“他很好,已经醒了……”湘文说。

“托少爷的鸿福,少爷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老妇人和媳妇全跪下说。

“这算不了什么!”宗天忙下床,扶她们起来,“我去看看斗儿,他年纪小,又落入三月天的河水,当心染上风寒。”

“我们已经灌他喝姜汤,少爷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老妇人说。

“我是习医的,很清楚自己身体的能耐。”宗天坚持说:“我最好去替小斗儿把个脉。家里若有蕺菜,马上炒一只蛋让他下肚,可以防风寒,再不然,到药铺买几帖川芎茶调散或银翘散服用也行。”

宗天说着,还回头对湘又一笑。

湘又一直不懂那个笑,但却鲜明地存在她往后的记忆中。直到几年之后,她比较大了,才明白那是内心充满感情,有着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微笑。

这笑只对着心意相通的人。但在那时,连宗天自己,也不了解这个微笑的意义。

湘文没有随他去看斗儿,她已经出来好一阵子了,舅舅若是从夏家回来,见她没守着棺,人还四处乱跑,恐怕又要训示一顿了。

绕开所有的人,走出农舍,穿过杏花林,拾起石头旁的蓝花与书本,湘文终于又回到她那孤独冷清的白船上。

没看到舅舅的人影,她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种种仍教她情绪亢奋。那吹笛男子、杏林的偶遇、溺水、救人……

想来还真如一场突兀的梦。

眼光触及申亮和玉婉的牌位,她忍不住双手拜着说:“爹,娘,谢谢你们的庇佑。”

一阵风吹过,船晃了几下,白幡和灯笼泼啦作响,没多久又恢复了原状。

湘文坐在棺木旁,静静地在帕子上绣着琉璃草。

※※※

宗天把过斗儿的脉后,转身不见随他而来的那位姑娘,有种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心情。

他告辞乡民后,特意赶到丧船停泊处,恰好看到一个留胡子的中年男人跨上船去,想必是那姑娘的亲戚。于是,他止住脚步,不好再去找人。

他找她做什么呢?宗天自己也觉得荒谬。素昧平生的,谈了曲儿花儿,还有奇怪的“勿忘我”,就那么个稚气未脱的丫头,怎称得上意犹未尽呢?

还是办他的正经事去吧!

午后,他携着宝贝药材来到胡师伯的药铺。这铺子占着宿州镇中心的大片地段,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药香袭来,还可以欣赏悬于墙上的雕刻,有神农尝百草、董奉的虎守杏林、白猿献寿……等医史上的故事,而其中最醒目的,是以师伯别号为名的“惠生堂”三个漆金大字。惠生一听见宗天来,便兴高采烈地赶到店前面说:“我最喜欢的世侄来了,这回又带来啥宝贝呀?”

“何首乌、人参果、黄精。”宗天一样样陈列。

“啧!啧!瞧这颜色、味道和块头,真是奇货。”惠生眼睁发亮地审视着,“我晓得何首乌是两广的好,但这人参果和黄精定产在东北、华北,你们是怎么弄到的?”

“这就是它奇怪之处了,这黄精偏是我在岭南挖掘出的;至于人参果,则是家父托人由甘肃送来的。”宗天说。

两人一来一往,热络地谈论着,旁边早聚集了一干好奇的群众。

有名小徒弟忍不住问:“这几样东西,真能教人长生不老吗?”

“可不是吗?这何首乌能教人白发变黑发,活到两百岁;黄精则是咱们轩辕帝长寿的秘诀;这人参果就更妙了,闻一闻就能快活到三百六十岁。”惠生捻着白须说。

现场传出一片惊叹的声音。

“当然,光是拿着就吃是没有用的,还需经过大夫的调制,你们可别动歪脑筋呀!”宗天又加了几句。

惠生闻言大笑,命徒弟将宝贝收好,就带宗天到屋后的书房。

他们一坐定,惠生就习惯拿一份病历表来考他。

“我这儿有个患伤风的病人,他头痛、发烧、脉象紧,我给他吃了几剂退烧解毒之药,为什么情况反倒更严重了?”

宗天将病历表及药方细细研究一遍后,说:“我猜这个人的烧并不高,而且属于虚寒体质。师伯的药方都属大凉性质,像香薷、厚朴、夏枯草,甚至还用了黄连、石膏。这药下去,反而会使病人恶心想吐,汗发不出来。我建议得用温热一点的药。”“妙哉!妙哉!我还是没有考倒你!”惠生笑着点头说:“我真嫉妒鸿钧能收到你这么优秀的弟子,既用心又聪明,看来可以出来自立门户了。”

“师父说我心浮气躁,定性还不够,还是和他多方见识比较好。”宗天谦虚地说。

“他那老光棍,没儿没女的,其实是心里舍不得你。”惠生愈说愈高兴,像个老顽童般,“你想不想看我祖传的那座针灸铜人呀?”

这铜人是干隆年间御制的医奖,现存于世的寥寥无几,所以十分珍贵。宗天有耳闻,但不曾亲见,据说惠生从不轻易示人。

“如果你能转投我门下,我立刻让你开开眼界。”惠生有心贿赂说。

“师伯,这诱惑实在太大了,但小侄真不敢引起您两位老人家的纷争……”

宗天赶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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