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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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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贫穷多事,但又充满欢乐和生机的早晨,就这样在孙月清的吆喝声里降临了。
  当存珠把黏粥熬好,先盛出一大碗正想端进东屋,雪珍一撩门帘从里边出来了,存珠说你怎么出来了?雪珍说今个不是出满月了嘛,我当然也就可以下地了。她说着从小姑手里接过那碗粥又要倒回锅里去,坐在西边灶堂前烧火的婆婆站起来呵斥道:这是做嘛?快端到屋里去,吃了饭有的是热水让你洗,从今个起下地可以,干点活也行,但吃东西还点在意点,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还有孩子哪。
  存珠接过腔说,是啊,你现在不是咱娘的宝贝孙子的大食堂嘛!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嫂子手里接过那碗糨粥,端进东屋放在炕桌上。孙月清随后跟进来,从墙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盆,在里面舀了两勺炒面撒到粥里。净面如今就是产妇的补品。
  东锅里重新加水,上气后腾上干的,孙月清切好了咸菜,娘俩儿把早饭忙合好,刚灭了灶堂的火,就听到存先在院子里惊呼一声:您这是做嘛呀?娘俩呼啦都跑出来看,也猛地被吓了一跳。疯子二爷竟光着膀子回来了,肩上还背着粪筐,手里提着粪叉子……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可真是疯了,这不是拿自个闹着玩儿嘛。
  存珠大喊,我的二爷棉袄呢?
   。。

8 火烧蛤蟆窝(7)
存志在后边进来了,双手提留着的正是二爷的棉袄,里边像是包裹着很重的东西,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在十冬腊月脱了棉袄包啊?存志急忙吆喝,快找个家伙。存先上前一把接过棉袄,双手提着打开一看,里边包的竟是细沙土。
  孙月清上前抓了一把,在手里揉搓着,沙土就像白面一样细软,又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流掉了。笑得眼角的细纹像阳光一样放射开来,欢喜地高声说道:这下可好了!转身进屋拿来一个空桶,让存先把沙土倒进去。
  存珠还在一旁埋怨二爷,这可是新棉袄呀,我跟娘整整做了一天半,你可倒好,用它包土!
  孙月清脸上还在挂着笑,嘴上却训斥道,别这么跟你二叔说话,这么细的沙土可是宝贝,上锅炒一炒,可以给孩子做成土裤。尿湿了光换土就行,又干净又暖和,不管怎么尿都不会淹了孩子的肉皮,还不用像裹尿布一样把孩子勒那么紧,让孩子发育得更好。你们小时候也都是穿这个过来的,这几天我心里正盘算呐,大冬天的到哪儿能找到好沙土,还是二爷心疼孙子啊!
  这半天疯子二爷就一直还光着膀子站着,肩头的粪筐也舍不得放下。存先急忙把二叔的棉袄抖搂干净,用手扑拉了又扑拉,然后交给存珠,让她给二爷穿上。自己则伸手从二爷肩上取下粪筐,拿在手里才掂出还有些分量,嘴里不免嚷道:哟喝今个早晨还真拣到粪了!他刚才就看到筐里装着干草,还以为二爷只是在道上拣了点干草,想不到筐头子下面还真有点东西。就把干草掏出来扔到柴禾堆上,转身想把筐头子里的粪倒到门外的粪堆上,可筐头子里黑糊糊的看着不像粪,他抬眼看着二爷:这是嘛?
  从打回来还没出过声的疯子二爷,照旧不说话,走过去从筐头子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一只烧糊了的兔子,还有一只烧掉了毛的大鸟,几条冻得梆硬的泥鳅和小鱼。郭存先明白了,二爷是去蛤蟆窝了,这些东西都是昨天夜里着火的时候没能跑掉的,被大火烧死了。可泥鳅小鱼是怎么来的呢?他问了好几遍,疯子二爷才说就在地上拣的,水浅的地方让大火把冰烧化了,露出了这些东西,躲没处躲,跑没处跑,火一灭又紧跟着上冻,它们可不就成了冰棍。
  存珠乐得蹦了起来,哈,二爷给咱办来了年货!
  孙月清用手抠抠兔子,烧糊的只是一层皮,炖上一大锅还真是连过年都有了。那只大鸟不是大雁就是野鸭子,正好给雪珍吊汤……
  这才叫“烧香引来了鬼”。
  陈宝槐让蓝守坤派出两路民兵,一路去县公安局报案,一路到公社告状,想借蛤蟆窝着火事件,好好镇唬一下村里想乍刺的人。好长时间以来他总感到不安生,老觉得会出点什么事,下边不听招呼的人越来越多,是人不是人的都敢跟他瞪眼珠子啦……还反了你们啦!这回弄出个火烧蛤蟆窝,算是叫你们赶上了,可回看怎么挨收拾吧。
  可让他万没想到,刚放了个屁的工夫,去公社告状的民兵就回来了,还别说请个公社领导来郭家店撑腰,根本就没见到管事的人,乱哄哄只打听到公社被夺权,原来的公社领导都下台了。有时还上台子也是被押上去撅着屁股挨斗。快到晌午头时候,到县里报案的民兵也回来了,没有带来警察,倒引来百八十号的红卫兵,清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军挎包,手持《毛主席语录》,有几个大点的也不过二十岁上下,一嘴标准的电匣子口音,显然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剩下的都是十几岁的中学生,有的就是本县中学的学生,还有的就是正在县中念书的本村孩子,像郭敬海家的老三郭存勇,陈老定家的小子陈二熊,蓝守坤的侄子蓝新……
  若搁在往常,谁会把这些小兔崽子当回事?可他们一搀合到运动里就邪行了,一个个脸不脸鼻子不是鼻子了,看人都不会用正经眼神,浑身上下哪个窟窿眼儿里都能往外冒火药、喷枪弹。就像下雹子,一粒冰疙瘩算个屁,放在地上转眼就化掉。数不清的冰雹从天上砸下来,再借着狂风暴雨、雷劈电闪,那可就厉害了,摧枯拉朽,横扫一切。谁不怕就能把谁给砸死。陈宝槐当然也知道红卫兵是怎么回事,可一直以为他们只在学校里闹腾,在北京和一些大城市里造反,那一套祸害不到农村,离自己还远着呐。哪成想他们会以敌对的姿态突然就站到了自己眼前,似乎比当年部队解放郭家店还迅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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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火烧蛤蟆窝(8)
而且红卫兵干这一套驾轻就熟,一进村便很有步骤地先占领了村里的扩音器和制高点,不大一会工夫村上的大喇叭都响了,所有高一点的房顶子上也都站上了红卫兵,在扩音器间歇的时候,房顶子上的红位兵就用手里的喇叭广播,没有喇叭的用报纸卷个筒当喇叭。起初只是播放笼统的口号:
  “大串联是伟大的创举,毛主席支持我们大串联,鼓励我们大串联!”
  “把头脑武装起来,按毛主席的教导到群众中去,杀向全国各地,和那里的造反派风雨同舟,休戚与共。锋芒所向,搅得周天寒彻!”
  “欢呼一月风暴的伟大胜利!”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夺取政权!”
  “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夺权,夺权,夺权!”
  就在郭家店上空激荡着一阵阵“夺权”声浪的时候,郭家店的党政大权已经兵不血刃地被红卫兵夺走了。作为这种乡村政权的象征有两种,一是公章,轻而易举地就被红卫兵拿走放进自己军挎包;二是人,也就是当权者,村上的所有干部都被关在大队部的一间房子里,当然也包括主要领导陈宝槐、韩敬亭和蓝守坤,外边有红卫兵把守。
  还有一种很重要的权力叫财权,掌握在大队会计和保管员手里,红卫兵把这两个人叫出来提前进行审问和鉴别,先问他们是什么出身?出身没问题其它都好办了,指出他们以前是被走资派利用,为错误路线服务,现在必须悬崖勒马,赶紧站到正确的路线上来,甘当造反派的马前卒。并立即给他们下达了可以立功赎罪的任务,保管员去安排人家给红卫兵做饭,会计去组织人搭建批判台,要选一个豁亮的地方,台前能站下全村的人。两个平时在村里就很吃香的人物,转眼间被解放出来,屁颠屁颠地又成了造反派的马前卒。
  ——在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发生在郭家店的这一出,往常即便是在台上唱戏都没人信。不过就是几个学生,一不是上级机关派来的,二没带着上边的介绍信,凭什么这么草率的轻易的就把一个大村子给弄翻了个儿?平日里这些能杀七个宰八的村干部们,一展眼的工夫就全打趴下了,严格地讲还不是被人家打趴下的,人家还没打上他们就自己趴下了?这或许就是老话说叫“借横”。你说红卫兵没有受上级机关的派遣,可他们是中国最大的机关里最高的领导者毛主席派来的。你说他们没有介绍信,可他们有“最高指示”……其实这些问题村干部们连想都没敢多想,更不敢多问,一见到红卫兵先就有几分蒙头转向,人家叫怎样就怎样,哪敢有半点不老实。
  红卫兵一夺权,大喇叭里广播的内容随即就变了:“现在报告一个大喜讯,郭家店的造反派和广大革命群众,胜利地接管了村里的所有权力,并揪出了郭家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陈宝槐……打倒陈宝槐!”
  “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火烧蛤蟆窝是走资派和阶级敌人共同制造的反革命事件,下午将在村西的大树底下召开全村批斗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走资派的一切阴谋和罪行……打倒一切阶级敌人!”
  郭家店闹翻天啦。像变戏法一样简单,突然。原先的大队会计借红卫兵的横,带着人贴标语,要东西,叮咣砸门,大呼小叫……火上浇油般的弄得郭家店乱上加乱,村子里沉闷而阴郁。并不见以往农村出了大事后惯有的鸡飞狗叫。
  原因很简单,郭家店没有鸡和狗。有喂鸡养狗的东西,农民早就自己吃了。
  没有鸡飞狗叫,也就显不出真正的紧张气氛。经历过土改、公社化、大跃进、度荒挨饿等种种运动的农民,并不像手里有权的村干部们被打倒后那么惊慌失措。那么这是些什么样的农民呢?他们大都是血贫农,穷出血来了。解放前受穷没人管,解放后受穷没毛病,这些农民们穷得就只剩下自己身上的这一百多斤骨架了,因此能让他们害怕的东西就少了,相反在该害怕的事件中瞧新鲜找乐子的心思倒挺多。今天这场乐子的确不小,蛤蟆窝的一把大火竟烧出了这么个结果,往后有戏可看了,这场大火到底是谁放的,到最后究竟会烧了谁?现在真还难说……
  

8 火烧蛤蟆窝(9)
吃过晌午饭,大喇叭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催促全体村民,赶快到村西的批斗台前集合。从村西则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歌声、口号声,其间还夹杂着一通通的锣鼓,真像一台大戏要开场了。所谓批斗台,实际就是一个大戏台,四尺半高,两丈宽,三丈长,把大队能找到的木料都用上了还不够,又砍了三棵两掐多粗的槐树。幸好批判台的三面不用围起来,不然还得挨家挨户地揭炕席。大台子背靠龙凤合株,巨大的树冠正好成了批斗台上面的顶子,只可惜眼下没有树叶。
  既然是一台大戏,谁不想来看这个热闹呀?而且谁也不知道这出戏的剧情会怎样发展,这台大戏的主角又是谁?台前的人越聚越多,台上的锣鼓点也打得越来越急,越急越不嫌急,下槌越重越不嫌重,渐渐就把人们的心都给砸巴得悬了起来。眼看着锣鼓家伙就要被打破了,却陡然停住!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把心提到嗓子眼儿。
  一个细高条戴眼镜的“四眼儿”红卫兵走到话筒前,有很地道的北京口音,却用吓人一跳的粗声粗气喊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国有八亿人,不斗行吗?不行!一唱雄鸡天下白,夺权促进斗批改。不用说别的,先看看你们这个村,这儿是什么地方?”
  台上台下没有人敢应声,大伙好像吓得连自己的村是嘛地方都不知道了。有人却在心里嘀咕,这还用问吗,这里是郭家店呀!
  “四眼儿”仿佛听到了这些人心里的话,大声驳斥:“不对,这儿叫龙凤合株!瞧瞧你们这些人的脑瓜儿,到现在还装满了封资修的东西,不就是两棵树吗?龙是什么?凤是什么?全是封建迷信!郭家店要想革走资派的命,就必须先革这两棵树的命,先造这两棵树的反……”
  旁边随即有人喊起了口号:
  “打倒一切封资修!”
  “打倒龙凤合株!”
  郭家店的人心里都一激冷,幸亏红卫兵喊的是“打倒”,“而不想砍倒”这两棵树。
  等口号声一落,“四眼儿”接着说:“从现在起,这棵树改名为革命造反树!让这两棵树见证郭家店的历史要翻开新的一页,让这两棵树树记住今天。现在我宣布,把郭家店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统统押上台来!”
  大喇叭里乐声大作:“工农兵要战斗,革命路线分清楚,牛鬼蛇神全肃清,杀杀杀!……”一队红卫兵押着今天这台大戏的主角登场了,陈宝槐戴着足有两尺高的白纸尖帽子,上写“郭家店头号走资派”,躬腰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韩敬亭、蓝守坤,白纸糊的尖帽子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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