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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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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骨子里最后一丝寒气也蒸发得毫无影踪,适才被风吹得僵硬的身体像泡过水的木耳渐渐舒展开来。酒喝到这个程度是恰到好处,不至于手脚麻木无法端坐,却毕竟是飘飘然,跳出了现实的藩篱。尚平拿着过滤嘴一顿一顿敲着桌子,说这样能让烟燃得慢些,说着眼睛在桌上搜寻打火机。
  这个打火机怎么一点图案都没有,光溜溜的还以为是地摊货。尚平摸到嘉羽的Zippo,啪一声掀开盖,蓝色的火苗跳出来。
  做人要低调,那么张扬干什么,只要用的习惯就成。很多道理都是出国后才明白的,没有人分享的时候,做到自得其乐,就没有什么不满足了。有句话叫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问题是不开心的时候,找个人分担总会好一些吧?尚平直直地盯着嘉羽。我太了解你了,在我这你什么也不用藏,也藏不住的。
  这顿饭不是给我接风么,咱们只说开心的,别的以后慢慢聊。
  要说你还算学业有成,我可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天天朝九晚五累死累活的,动不动还要加班,工资少得都不好意思说,月月光,不然我早就搬家了。尚平叹口气,举起酒一饮而尽。
  对了,你说今天有人请吃饭,很神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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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20节

  水汽爬满窗玻璃,细密有致,相邻的凝结成水滴,越聚越大,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滑了下去。嘉羽发现自己已想不起早晨梅纹说的话,可能因为当时身体不舒服,又太过拘谨。反倒是对昨天下午,她下车急急跑来的样子印象深刻,披头散发,手捂着嘴,眼神慌张地望着他。
  他将事情的前后告诉尚平。随后说,万一我死于那场事故——我是说万一——那你将是第一个得到通知的人,因为你的号码就在我的口袋里。那你接下来会去通知谁呢?
  不知道,能找到的我都会去找,但至少有你父亲和九月。唉,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被车撞了还没事,说明你小子命大。来来,喝酒喝酒。
  酒杯举到一半,嘉羽说,可是连我都找不到九月了,你又去哪里找?
  尚平愣在当下,本想问清来龙去脉,看到嘉羽迟滞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拿过嘉羽的杯子,左手碰右手,接连干下两杯。一抹嘴说道,别人怎么对你,那是别人的事,但兄弟我一直在这儿,你要是跟我见外,别怪我说你拿我不当朋友。
  尚平说完将酒杯一推,朝女招待大声嚷道,结账。
  街上行人如织,店铺灯火通明,舶来的圣诞节,让人们心甘情愿地顶礼膜拜。情侣们手挽手从商铺里走出,转身进入隔壁的另一间,他们能够如此这般从街头逛到街尾,再折回来,什么都不买。嘉羽惊讶于同一个节日竟能过出如此大的差异,这里全然不像美国的圣诞购物潮,全国人民涌进商场大肆烧钱,甚至还有人连夜搭帐篷排队抢购。
  卖花的小女孩捧着大把玫瑰穿梭于人群中,路边有恋人旁若无人地亲昵,头戴鹿角的时尚女郎在西餐馆门口圣诞老人的注视下款款走过,每个人都在今夜找寻自己的舞台。
  嘉羽和尚平一路沉默,往回家的方向走着。在一个服装店门口,音箱里正传出Sinead O’Connor的歌,'Streets of London'。她空灵的嗓音配上木吉他,显得干净而平和,嘉羽觉得那里藏着很深的落寞。
  
  
  H*e you seen the old man/
  你是否看到那个老人
  In the closed…down market/
  当集市都已经关张
  Kicking up the paper ; with his worn out shoes /
  他穿破的鞋子,踏在零落的废纸上
  In his eyes you see no pride/
  在他眼里你看不到尊严,也看不到人类的高尚
  And held loosely at his side/
  颤巍巍他的手里捏着一张
  Yesterday’s paper telling yesterday’s news/
  昨天的报纸登着昨天的文章
  So how can you tell me you’re lonely/
  所以,你怎能说你孤单忧伤
  And say for you that the sun don’t shine/
  还说,看不到自己的太阳
  Let me take you by the hand and lead you through the
  streets of London/
  让我拉着你的手,走在伦敦街道上
  I’ll show you something to make you change your mind/
  你会改变你的颠倒梦想,只要跟我看看刚才的景象。
  嘉羽没有去过伦敦,但他有一张好朋友从那里寄来的明信片。雨夜,电话亭矗立在空无一人的Bridge Street上,地砖的边缘散发着凉意,映出背景里大笨钟孤独的身姿。灰白色调中,唯一的交通灯瞪着血红的双眼直盯着他看。收到卡片的那天,他居住的小城也在落雨。
  歌声飘散开去,融化在风的尽头。头顶的玻璃幕墙层层叠叠,霓虹在上面扭曲了的形状,发出*的光。嘉羽站在那里,望着服装店门口促销的小姑娘单薄的衣裳,和她不停放在嘴边取暖的冻红的双手。雪花无声落下,无法打湿她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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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21节

  尚平说,可能是记忆太深刻,直到今天,我一听到英文歌,脑子里反应出来的还是九月那首。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嘉羽想。大一的暑假,天空高而清澈,云顺着天边划过,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空气中流动着炽热的土腥味,让他想起幼年在县城边上见过的热火朝天的土砖窑。所有人被强制军训,而军训,似乎永远都是在无聊的站军姿中度过,因为它既是正规训练内容,又是整肃军纪实施惩罚的最佳手段。他与尚平所在的二连被一个五短身材的南方兵管着,大鼻子小眼,操一口谁也捉摸不透的普通话。
  至今,嘉羽闭上眼睛就能回到那天下午,空旷的训练场,教官的半截身体,趾高气昂地在人阵中穿梭。事情的起因是尚平松垮垮的腰带,教官让他吸紧肚皮,一口气在腰带里插了四个矿泉水瓶,有若干看客忍不住笑出声,于是所有人被株连。
  一直站到对面工地也收了工,民工三三两两地蹲坐在马路牙子上,观望这边的风景。教官受到鼓励,开始理论介绍,讲解站军姿的最高境界。嘉羽看到他摇头晃脑地走过面前,小声打报告,教官挥挥手示意不要打断。嘉羽再张口时便没了力气,嘴唇翕动了一下,眼前一黑,瘫了下去。
  再睁眼时尚平正在猛掐他的人中。教官心虚,慌张地让尚平送他回宿舍,其余人即刻开赴食堂补充营养。看着大伙像一片蝗虫般奔向食物,尚平笑得很诡异,然后仗义地从腰里拔出一瓶水递给嘉羽,说,演得挺像。
  脱离了大部队,忽而得了自由,两人吃完饭决定四处游荡一番,但还未到操场中间便开始后悔。四面都是声嘶力竭的军旅歌曲和拉歌的吆喝声,他们看到许多人伸长了脖子,青筋曝出的模样,像一些藤蔓植物纠结在身上,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只有远处跑道边的一圈人不那么聒噪,也没人张牙舞爪地指挥,细看去原来是独唱。
  那时天空是绛红色的,小半个月亮爬上东边的树梢,几处星星在闪,忽明忽暗。一位女生站起来,大方地走到方阵前面,像在自我报幕。嘉羽拉着尚平走过去,正听到她说,我想唱首英文歌,是Beatles的老歌'Yesterday',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从侧面,嘉羽正看到那女孩子的马尾辫小心翼翼地翘着,鬓角被军帽折磨了一天,稍有凌乱。她理了理刘海儿,还没唱就笑了起来,又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顿了一下才开始。
  也许是距离远,她的声音显得很轻,咬字却十分干脆,蜻蜓点水一般,在光和影的边缘悄然晕开。换气时的喘息微弱,下一句娓娓而来,从容而婉转。没有高亢和华丽,始终在舒缓地前进,仿佛清溪落叶,顺流而下,偶然在漩涡里打个转,停留片刻,再优雅地离开。她的嗓音并不甜美,有一种褪了色的哀怨和感伤,嘉羽觉得列侬的歌是无法如奶油蛋糕般发腻的,这样便好。
  她的双手始终安稳地合拢在身前。嘉羽还看见她的微笑,甚至那弯弯上翘的嘴角,或许没有,因为天色实在太暗了。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女孩儿向大家鞠躬,施施然走了回去,留下一片月朗星稀,和站在圈外呆呆出神的嘉羽和尚平。对于一扇悄然打开的命运之门,嘉羽茫然无觉。
  总有些场景,无论是多久的事,回想起来依然仿佛发生在昨天。在漫长艰辛的旅程中,人的身体和意志都会因为时间而被消灭,这些瞬间,却由于长久的回忆而常历常新。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22节

  起床已是晌午,嘉羽看到尚平走时留在桌上的字条,说街上饭馆很多,口味各不同,可以随便捡一家解决午饭。嘉羽揉揉肚子,觉得胃里很空,可是一闻到外衣上的火锅味,食欲又被压了下去。他到隔壁洗手间刷牙时,发现雪停了。
  天空墨迹未干,却比前一日明快不少,雪地亮晃晃地反射着天光和寒气。街口的风吹过,令指节发麻,嘉羽把刚点着的烟掐灭,用围巾裹住脸,朝火锅店方向走去,这是附近他唯一熟悉的路。经过电器商场的时候,嘉羽决定买一部手机。他在柜台的角落里看到一款处理的机型,花白的屏幕,单薄的铃声搭配蓝色的塑料壳,像是日光直射久了老化的结果,不过他记得九月喜欢蓝色,说不定这样能带来好运。销售小姐耐心地劝他放弃,说这款机器不能换桌面玩不成彩信,也没法拍照,而且已经停产很久,坏了连配件都没处换。嘉羽把它放在掌心细细把玩,依稀想得起它刚刚上市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广告,招贴画里的女明星笑魇如花。
  上大二时,他曾经不断克扣自己的伙食费,攒了很久的钱,欢天喜地去买下这部手机。他记得那天换了三次公车,才找到位于城的东面,传说中最便宜的手机店。第二天,九月取出一直没用的新手机,陪他买手机卡。手机是过生日时她父亲给的礼物,她固执地留着,说要等嘉羽也买了新手机一起用,办情侣号。
  在自习教室,他们喜欢让手机站在课桌上,九月的手机通体雪白小巧可人,衬得旁边的搭档呆头傻脑。多年以后,嘉羽发现,这未尝不是一种对姿态的隐喻。
  最终还是买下那款早就过时的机子。
  口袋里揣着手机回到小院,似乎进入桃花源,城市所有的喧闹与不安都被阻隔在一墙之外。嘉羽关门时,木门背面暗红的漆皮落了一袖。他将这些碎屑弹在地上,像极了年幼时候大年初一的清晨,他扒着窗沿,看雪地里撒满除夕放炮留下的炮纸。空气里还弥漫着刺鼻的芒硝味,他忍着冷看了一会,坚持不住,又钻进被窝里,安心地等着母亲来叫他起床去给长辈拜年。
  他掏出那张折叠过很多次的纸片,将正反面的两个号码存进手机,想了想又把九月的旧号也存进去。对他而言,此刻的尚平和梅纹就是这个城市,是他的喜马拉雅,是他的西伯利亚。当然,也包括已经消失的她,如果她还在这个城市的话。
  他给他的西伯利亚们发去告知短信,然后靠在门框上用目光丈量这个小院。
  院墙不高,上面星罗棋布地竖着许多防贼的碎玻璃片。玻璃片之上便是不远处不断拔地而起的楼盘,有些已经搬进了住户,各色窗帘将落地窗上下围个严实;有些还围着脚手架,像没有剥皮的大葱。它们的存在,使小院变成了众人窥视的戏台,是枯井的井底,而他就是时常仰望一方蓝天的井底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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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23节

  梅纹收到短信的时候正抱着靠枕坐在地上发呆,右手边书架上,一杯咖啡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既然今晚休息,也就不在乎是否需要补眠了。音箱里有吉他和鼓点,也有不断传出的人声,她听不清在唱些什么,只觉得此刻房间不应当过于安静。
  昨晚进直播间以前终于等到望熙的电话,熟悉的声音,纵然是来自数千公里以外的日本,也依然生动得如同他本人坐在对面,正挤眉弄眼地对她笑。望熙似乎很用力地讲话,圣诞快乐,生日快乐,我在这儿很好,你那里呢?
  这里是已近午夜的办公室,静寂无边,只有梅纹手中的铅笔,在稿纸上沙沙地划出响声。顶灯早已熄灭,一盏台灯懒散地挥发着柔光。她看到厚实窗帘的一角被微微掀起,风从下面溜进来,直达脚边。
  你那里冷么?这边已经冷到毛骨悚然了。
  什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望熙几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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