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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丝-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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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像从前见过的那样端正;然而她的那张嘴从前却没有见到过,不知道天底下有没有能同它相比的。她的中部微微向上掀起的红色上唇,就连最没有激情的青年男子见了,也要神魂颠倒,痴迷如醉,为之疯狂。他从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的嘴唇和牙齿如此美妙,让他在心中不断地想起玫瑰含雪①这个古老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比喻。在他用一个情人的眼光看来,她的嘴和牙齿简直是完美无缺了。但又个是完美无缺——它们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也正是在似乎完美无缺中显露出来的一点儿不完美,这才生出甜蜜来,正因为有了这一点不完美,也才符合人之常情。 
   
  ①玫瑰含雪(roses filled with snow),出自托玛斯·坎皮恩的诗《樱桃熟了》:“看上去它们就像含雪的玫瑰蓓蕾。” 

  克莱尔已经把她的两片嘴唇的曲线研究过许多次了,因此他在心里很容易就能够把它们再现出来;此刻它们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红红的嘴唇充满了生气,它们送过来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体,这阵清风吹进了他的神经,几乎使他颤栗起来;实在的情形是,由于某种神秘的生理过程,这阵清风让他打了一个毫无诗意的喷嚏。 
  接着苔丝意识到他正在看她;不过她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坐着的姿势一点儿也没有动,但是她那种梦幻一样的沉思却消失了,只要仔细一看,很容易就能发现她脸上的玫瑰红色正在加深,后来又慢慢消褪了,上面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色。 
  克莱尔心中出现的那种好像从天而降的激动情绪,还没有消失。决心、沉默、谨慎、恐惧,好像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往后直退。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把牛奶桶扔在那儿,也不管会不会被奶牛踢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一心渴望的人跟前,跪在她的旁边,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苔丝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但是她想也没想,就不由自主地让他拥抱着自己。她看清了来到她面前的不是别人,确实是她所爱的人,就张开嘴发出一种近似狂喜的呼喊,带着暂时的欢愉倒在他的怀里。 
  他正要去吻那张迷人的小嘴,但是由于他温柔的良知而克制住了自己。 
  “原谅我,亲爱的苔丝!”他小声说。“我应该先问问你的。我——我真不知道我正在干什么。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我是真心爱你的,最亲爱的苔丝,我完全是一片真心啊!” 
  这时候老美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感到莫名其妙;它看见在它的肚子下面蜷伏着两个人,从它记事以来,那儿应该只有一个人的,于是发了脾气,抬了抬后腿。 
  “她生气了——她不懂我们在干什么——她会把牛奶桶踢翻的!”苔丝嘴里嚷着,一边轻轻地从克莱尔怀里挣脱出来,她的眼睛注意的是牛的动作,她的心里想的却是克莱尔和她自己。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两人站在一起,克莱尔的胳膊仍然搂着她。苔丝的眼睛注视着远方,眼泪开始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哭了,亲爱的?”他问。 
  “啊——我不知道呀!”她嘟哝着说。 
  等到她把自己的地位看清楚了,弄明白了,她就开始变得焦虑不安了,想从克莱尔的搂抱中挣脱出来。 
  “啊,苔丝,我的真情终于流露出来了,”他说,奇怪地叹了一口气,这就在不知不觉中表明他的理智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我——我真心地爱你,真正地爱你,这是不用说的。可是我——现在不能再往前走了——这让你难过了——我也和你一样感到吃惊呢。你不会以为我在你没有防备时太鲁莽吧?——我来得太快,也没有想一想,你会不会?” 
  “不——我也说不清。” 
  他让她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出去;没有一会儿,各人又都开始挤奶了。没有人看见他们刚才因为互相吸引合而为一的事;几分钟以后,奶牛场的老板来到了被树篱挡住的拐角地方,那时候,这一对情侣显然已经分开了,一点儿也看不出他们的关系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是自从克里克老板上次看见他们已来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因为他们的天性而把宇宙的中心改变了。这件事就它的性质而论,要是让那个讲究实际的老板知道了,一定会瞧不起的;但是那件事却不是以一大堆所谓的实际为基础的,而是以更加顽强和不可抗拒的趋向为基础的。一道面纱被掀在了一边;从此以后,展现在他们前面道路上的,将是一种新的天地——既可能短暂,也可能长久。 


  
   

 



 




 第二十五章



  傍晚来临的时候,坐立不安的克莱尔走出门外,来到苍茫的暮色里,而被他征服的她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问。 
  晚上还是和白天一样地闷热。天黑以后,要是不到草地上去,就没有一丝凉气。道路、院中的小径、房屋正面的墙壁,还有院子的围墙,都热得像壁炉一样,而且还把正午的热气,反射到夜间行人的脸上。 
  他坐在奶牛场院子东边的栅栏门上,不知道怎样来看待自己。白天,他的感情的确压倒了他的理智。 
  自从三个小时以前突然发生拥抱以来,他们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在一块儿呆过。她似乎是对白天发生的事保持镇静,但实际上是几乎给吓坏了,他自己也因为这件事的新奇、不容思索和受环境支配的结果而惶惶不安起来,因为他是一个易于激动和爱好思索的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大清楚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关系,也不知道他们在其他人的面前应该怎样应付。 
  安琪尔来到这个奶牛场里当学徒,心想在这儿的短暂停留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不久就过去了,很快就忘掉了;他来到这儿,就像来到一个隐蔽的洞室,可以从里面冷静地观察外面吸引人的世界,并且同华尔特·惠特曼一起高喊—— 
  你们这一群男女,身着日常的服饰, 
  在我眼里是多么地新奇!① 
   
  ①华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着有诗集《草叶集》,哈代所引的诗出自《过布鲁克林渡口》一诗。 

  同时心里计划着,决心再重新进入到那个世界里去。但是你看,那吸引人的景象向这边转移过来了。曾经那样吸引人的世界,在外面又变成了一出索然无味的哑剧了;而在这个表面上沉闷和缺少激情的地方,新奇的东西却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这是他在其它地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房子的每个窗子都开着,克莱尔听得见全屋子人安歇时发出的每一种细小的声音。奶牛场的住宅简陋不堪,无足轻重,他纯粹是迫不得已才来这儿寄居的,所以从来就没有重视它,也没有发现在这片景物里有一件有价值的东西让他留恋。但是这所住宅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古老的长满了苔藓的砖墙在轻声呼喊“留下来吧”,窗子在微微含笑,房门在好言劝说,在举手召唤,长春藤也因为暗中同谋而露出了羞愧。这是因为屋子里住着一个人物,她的影响是如此深远广大,深入到了砖墙、灰壁和头顶的整个蓝天之中,使它们带着燃烧的感觉搏动。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是一个挤奶女工的力量。 
  这个偏僻奶牛场里的生活变成了对安琪尔·克莱尔非常重要的事情,这的确让人感到惊讶不已。虽然部分原因是因为刚刚产生的爱情,但是也不是完全如此。除了安琪尔而外,许多人知道,人生意义的大小不在于外部的变迁,而在于主观经验。一个天性敏感的农民,他的生活比一个天性迟钝的国王的生活更广阔、更丰富、更激动人心。如此看来,他发现这儿的生活同其它地方的生活一样有着重要的意义。 
  尽管克莱尔相信异端学说,身上有种种缺点和弱点,他仍然是一个具有是非感的人。苔丝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是随意玩弄以后就可以把她丢开的;而是一个过着宝贵生活的妇女——这种生活对她来说无论是受苦还是享受,也像最伟大人物的生活一样重要。对于苔丝来说,整个世界的存在全凭她的感觉,所有生物的存在也全凭她的存在。对于苔丝,宇宙本身的诞生,就是在她降生的某一年中的某一天里诞生的。 
  他已经进入的这个知觉世界,是无情的造物主赐给苔丝的唯一的生存机会——是她的一切;是所有的也是仅有的机会。那么他怎么能够把她看得不如自己重要呢?怎么能够把她当作一件漂亮的小物件去玩弄,然后又去讨厌它呢?怎么能够不以最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他在她身上唤起来的感情呢?——她看起来很沉静,其实却非常热烈,非常容易动情;因此他怎么能够去折磨她和让她痛苦呢? 
  像过去的习惯那样天天和她见面,已经开了头的事情就会继续向前发展。他们的关系既然是这样亲密,见面就意味着相互温存;这是血肉之躯不能抗拒的;既然不知道这种趋向的发展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他决定目前还是避开他们有可能共同参与的工作。但是要坚持不同她接近的决心,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脉搏每跳动一次,都把他向她的身边推动一步。 
  他想他可以去看看他的朋友们。他可以就这件事听听他们的意见。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他在这儿学习的时间就要结束了,然后再到其它的农场上学习几个月,他就完全具备了从事农业的知识了;也就可以独立地创建自己的事业了。一个农场主应不应该娶一个妻子?一个农场主的妻子应该是客厅里的蜡像呢,或者应该是一个懂得干农活的女人呢?不用说答案是他喜欢的那一种,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动身上路。 
  有一天早晨,大家在泰波塞斯奶牛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有个姑娘注意到当天她没有看见克莱尔先生一点儿影子。 
  “啊,不错,”奶牛场里的克里克老板说。“克莱尔先生已经回爱敏寺的家中去了,他要和他家里的人一起住几天。” 
  那张桌子上坐着四个情意绵缠的姑娘,对她们来说,那天早晨太阳的光芒突然黯淡无光了,鸟儿的啼鸣也变得嘶哑难听了。但是没有一个姑娘用说话或者手势来表达她们的惆怅。 
  “他在这儿跟我学习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奶牛场老板接着说,他的话音里带着冷淡,却不知道这种冷淡就是残酷;“所以我想他已经开始考虑到其它地方去的计划了。” 
  “他在这儿还要住多久呢?”伊茨·休特问,在一群满怀忧郁的姑娘中间,只有她还敢相信自己说话的声音不会泄露自己的感情。 
  其他的姑娘等着奶牛场老板的答话,仿佛这个问题关系到她们的生命一样;莱蒂张大了嘴,两眼盯着桌布,玛丽安脸上发烧,变得更红了,苔丝心里怦怦直跳,两眼望着窗外的草地。 
  “啊,我要看看我的备忘录,不然我不记得准确的日子,”克里克回答说,说话里同样带着叫人无法忍受的漠不关心。“即使那样也是会有一点儿变化的。我可以肯定,他还要住在这儿实习一段时间,学习在干草场里饲养小牛。我敢说不到年底他是不会离开这儿的。” 
  和他相处还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这都是痛苦的和快乐的日子——是快乐包裹着痛苦的日子。在那以后,就是无法形容的漫长黑夜了。 
  就在早晨的这个时候,安琪尔·克莱尔骑着马正在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着,离开吃早饭的人已经有十英里远了,他正朝着爱敏寺他父亲的牧师住宅的方向走,他还尽其所能地带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克里克太太送给他的一些血肠和一瓶蜜酒,那是用来对他的父母表示友好和尊敬的。白色的小路伸展在他的面前,他的一双眼睛看着路面,但是思考的却是明年的事情,而不是这条小路。他是爱上她了,但是应不应该娶她呢?他敢不敢娶她呢?他的母亲和兄弟会说什么呢?在结婚一两年后,他又怎样看呢?那就要看在这番暂时感情之下牢固的友谊会不会生长发育了,或者说,是不是仅仅因为她的美貌而生出的一种感官上的爱慕,实际上却缺少了永久的性质。 
  他走到后来,终于望见了他父亲住的那个四面环山的小镇,望见了用红色石头建造的都蜂王朝时期的教堂塔楼,以及牧师住宅附近的一片树林,于是他骑着马朝下面那个他熟悉不过的大门走去。他在进自己的家门之前,朝教堂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有一群女孩子站在小礼拜室的门口,年纪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显然在那儿等候某个人的到来,不一会儿,那个人果然出现了;看样子她的年纪比那些女孩子的年纪都要大,戴一顶宽边软帽,穿一件浆洗得发硬的细纱长衫,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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