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荏苒年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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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位于J市市中心一座灰白色的五层楼内,外观与周围建筑一样毫无特色,里面更显得有些陈旧。

孙队长正好在二楼简陋的办公室值班写着报告,见他进来,只扬一下头示意他坐:“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

田君培两年多前因为一件案子与孙队长打过交道,算是有了不错的交情,他也不绕弯子,坐下来便直接问道:“老孙,你审了下午带回来的那个被怀疑偷路虎的女孩子没有?”

孙队长诡秘地笑:“就知道你是为她来的。怎么了,想改行代理刑事案件了吗?”

田君培嘿嘿一笑,坦白承认:“多少对她有一点儿好奇。”

“也难怪你好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GPS锁死车辆,要说现在这高科技,”孙队长用一个摇头表示赞叹,“可真是不得了。”

“那女孩子交代什么没有?”

“眼下只知道她叫任苒,26岁,南方Z市人,长居北京,目前无业,车是她一个叫陈华的朋友的。其他再问什么,她都不肯回答了。”

田君培倒没想到任苒已经26岁了。下午他看到她时,只见她站在庞大的路虎旁边,衬得身形纤细单薄,穿着白色T恤加磨白牛仔九分裤,脚上一双棕色平跟凉鞋,乌黑的头发直直披在肩头,一张干净秀丽的面孔,不施粉黛,皮肤白皙得几乎有些异样,似乎长期没见阳光,看起来颇带着几分书卷气质。不过她在那种众多警察环伺、路人围观的场合下泰然自若,倒是没有任何大学生的青涩姿态。他当时猜她应该是在校读研究生的女孩子。

“报案的人是陈华吗?”

“正是。我指出这一点后,她就再没开口说话了。”

“是不是一场误会?”

孙队长大摇其头:“你觉得一个被误会带来警察局的人会怎么表现?她至少应该会恼火,会极力澄清吧,而且自然会提出给陈华打电话。可是她没有一点意外的表情,她的手机收上来时是关机状态,她也根本不提要跟谁联系。”

田君培承认,这的确不好理解。他换个话题:“老孙,你留意到她提的旅行袋没有?”

孙队长用下巴指一下墙角的柜子:“全在那里面锁着呢。”

“拿出来我看看吧,”他补充一句,“我只看包,不看里面的东西。”

孙队长一笑,开了柜子,取出一个旅行袋和一个大大的女式背包,“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们都检查过了。你眼睛一向狠,再看看能有什么新发现。”

半旧的背包里放着一个精巧的皮质封面小笔记本,一个笔袋,一个小化妆包,一个关机的手机,一个棕色钱包,显得十分空荡。

崭新的大旅行袋里放着叠放整齐的衣物和软布套装着的一部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布质的收纳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相框和两本书。田君培先拿起相框,只见里面镶了一个中年女子的照片,看上去气质温婉、眉目秀丽,任苒与她有相似之处。田君培猜想,这应该是她母亲。

他放下相框,看那两本书,一本很新,硬面精装,素雅的米白色封面上印着书名:《自我发现之路》,作者叫白瑞礼;另一本十分陈旧,是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小说《远离尘嚣》,装帧简单,微带暗绿色的封面,一看就年代久远,磨损的书脊上还贴着Z市图书馆的标签,田君培拿起来一看,后面盖着Z市图书馆的蓝色图章,贴的借阅纪录卡片上标注最后借出的日期竟然是十年前的九月。

“一本超期没归还的书实在构不成前科啊。”老孙显然早注意到了这一点,开着玩笑。

田君培不得要领,将书放回原处。他细细端详一下背包和旅行袋,说道:“老孙,这个背包是GUCCI的,这个旅行袋是LV的。”

“那又怎么样?”

他知道孙队长对名牌毫无概念,耐心解释,“背包是意大利牌子,一个布质的要卖将近2000多块。旅行袋是路易威登,法国名牌,看上去也是真货,这个皮革的在国外售价折算下来超过3万人民币,如果在国内买应该更贵。”

孙队长明显被这两个价格吓了一跳,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再看一下桌上放的旅行袋。“疯了,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嘛,会有人花这么多钱买一个包吗?君培,就算是名牌又怎么样?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啊,打扮光鲜、全身名牌的罪犯多着呢。”

“那倒是。不过我觉得不光是她的衣着和携带的物品,她的态度根本不像是那种被抓了现行的偷车贼。要真卷进案值过百万的偷车案里,还有这份镇定的话,一定是惯犯了,怎么会不知道破解GPS定位防盗系统,就这么大模大样一路开过来?”

孙队长皱眉想想,不得要领:“拦截这辆车的指令是省厅那边直接下来的,估计省厅明天就会来人将她转过去,我也就是例行问问做个笔录,你说的这些蹊跷,估计得让省厅的人去操心了。”

田君培点点头:“我能见见她吗?”

孙队长讪笑:“我现在怀疑你们究竟是不是路上偶然碰到那么简单的关系了,人家可没要求见律师。”

田君培也笑:“术业有专攻,她就算要请律师,我也不会接刑事案件误人。老孙,我说了,我就是好奇。”

“不是哥哥跟你讲原则不给你面子,局长亲自关照,省厅打招呼下来的案子,做完基本笔录以后不用多问什么,关进单独的拘留室,等上面来人提走,不要节外生枝。”他摊一下手,“别让我为难。”

田君培自然也不勉强,他见识过位于三楼走廊尽头的单人拘留室,不足七平方的一间房,里面放了窄窄一张床后便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小得只能算气孔的窗子在接近天花板的部位,用铁栅栏封得死死的,完全谈不上通风,J市虽然接近山区,夏天只是白天炎热,到了晚上温度便降了下来,可是这几天天气十分反常,一直处于暴雨将落未落的低气压状态,里面的闷热可想而知。

他笑着摇摇头:“这种天气,你们那单间拘留室可也够人受的。”

话音刚落,窗外掠过一道闪电,隔了一会儿,响起一阵沉闷的隆隆雷声,他们都下意识看向外面。孙队长耸耸肩:“你看看我们的办公条件,就这用了上十年的破窗机,噪音快赶上拖拉机了,也没经费换,就别抱怨拘留室了。”

3

第二章(上) 。。。

任苒伸手,“啪”地一下朝自己的脖子拍下去,打死了又一只蚊子。她将手掌移到光亮之中,注视着掌心里混合着一点血迹的扁扁的黑色蚊子尸体,另一只手用力挠着痒处,有一点儿隐约的快意感觉。

下午做完笔录后,一名女警将任苒带到了这里,简短告诉她注意事项,过一个小时后,端来一份由两个馒头、一碗粥和几根咸菜组成的晚餐给她,她其实并没胃口,可是一天没有正经吃东西,不知不觉,竟然全吃光了。

外面走廊不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她能从中判断,有警察在交班,有警察在来回巡视。随着夜渐渐深了,便只剩下街道上远远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她最初只直直坐在床的边沿,不停拍打着叮咬过来的蚊子,几个小时下来,再也扛不过身体疲惫,终于还是躺下了。

汗水湿透了她穿的T恤背部,身下是热而粘潮的感觉,她稍微挪动一下,便已经抵到了墙上。

她先是回忆自己正在翻译的一篇文稿,按她一向的习惯,总是通读原文后,再开始翻译,头天住在酒店,她还翻译了近两千字才上床睡觉,不过躺在这蚊虫飞舞的斗室之中,她发现自己很难静下心来推敲字句。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从小就很招蚊子叮咬,因此每到夏天都严加防备,家中纱窗紧闭,蚊帐高悬,出外一定要涂防蚊水。可是这个斗室之中,蚊虫嗡嗡飞舞,无处不在,防不胜防。

打死第一只蚊子时,她还满怀嫌恶,踌躇没有纸巾,不好处理手上的污迹,仔细弹掉后,仍然觉得手上有脏脏粘粘的异样感。躺到午夜时分,在打死不知第多少只蚊子之后,她已经可以毫不迟疑地将手在床上铺的草席破旧的边沿上一抹了事了。

这张草席颜色晦暗,早就看不出底色,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上面睡过,像她现在一样,将汗水浸在上面,又将蚊子的尸体抹在边上。

上一次被蚊虫这样侵扰,还是18岁那一年,她离家出走,住在深圳一个城中村条件简陋的招待所内,蚊香算是那里的客房标准配置,她特意找服务员多要了一盘,在床的两侧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有些呛人,不过总算能基本保证夜晚睡觉时的安稳。

现在她不认为开口去找警察要蚊香算是明智之举,只能听天由命地任蚊子前赴后继叮上来,不时打死一只聊作安慰。

任苒实在无法入睡,借着灯光看着颜色晦暗不明、斑驳脱落的墙壁,可以看到用指甲刻出来的字迹与图案。

她受她去世的母亲方菲影响,多少有一点阅读癖,实在无事可做时,连报纸上的分栏广告内容都会一条条看下来。现在她只能无聊地凑近墙壁辨认写了些什么,可是这些痕迹轻浅凌乱,瞪视得眼睛酸痛也没能读出完整有意义的句子,她只得放弃。

她迷糊地打着盹,不时被蚊子叮醒。走廊上白炽灯昏黄的灯光从铁门那边透进来,光线呈栅栏状正好笼罩在她躺着的小床上

头顶上的天花板隐在黑暗之中,室内闷热到让她有呼吸不顺畅的胸闷感觉。蚊子仍然没完没了在她耳边嗡嗡飞舞着,然而倦意解救了她,她终于睡着了,不时抓着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同时做着不安的梦。

朦胧之间,她坐到壁立岸边的悬崖内一处平坦的礁石上,阳光只能照过来一半,明暗交界处的温度差别十分明显。海水拍击着礁石,发出轰鸣,如同雷鸣一般,十分杂乱惊人。她沿着崖壁看下去,底下的海水碧绿清澈,阳光穿透,可以看到水面几米以下,各种五彩斑斓的鱼类游来游去,礁石上有几处蓝紫色的珊瑚在阳光下鲜艳异常,形状怪异的浮游生物清晰可见。

她一抬头,只见不远的距离以外,一个男人正在游泳,标准的自由泳姿,挥动手臂的姿势异常矫健,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一转眼间,他已经游出了她的视线。她惶惑地想叫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

她再回头一看,已经站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四周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屋前种着杨桃树,路边高大的仙人掌开着艳丽的黄花,结着紫色的小果子,院前张着渔网,几个中年妇女正一边织补,一边谈笑,她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能看到她们的嘴在一开一合。

她顺着土路往前走,村子比她记忆中更加破败冷清,再没有看到一个人,天色突然变得晦暗。

她走出村落,耳边终于再次响起海浪的轰鸣声,

她循着这个声音一步步走向海边。从峭壁中间,延伸出了一条狭长的海滩。她踢了鞋子,赤着足走过去,脚趾下的沙滩渐渐开始潮湿,带着粗砺感的沙子磨着足心,从趾缝中冒出来,一只寄居蟹背着小小的壳急急从她眼前爬过,除此之外,一片空旷寂静。她回头,身后只有她留下的脚印,歪歪扭扭延伸到脚下。

她放眼凝望海天相接处,那里云层翻涌与海浪起伏浑然一体,一波波海水拍击着沙滩,泛起灰白色的泡沫,光线黯淡,分不清是黄昏时分还是即将破晓。

这样喧嚣下的空寂来得阴沉诡异,海水激荡冲刷着的黑色礁石,蜿蜒绵长的海岸线,都和她的记忆一般无二,她茫然四顾,却突然觉得误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空间,曾经熟悉并梦萦魂牵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

云层越压越低,而海水汹涌得不合乎潮汐上涨的规律,转瞬之间,一波波海浪扑面而来,一个接一个大浪重重拍击在她胸口,她却无法移动脚步逃开。

她生长在南方,从小会游泳,水性颇为娴熟,对水从来没有恐惧感,可是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了死亡巨大的阴影。

她在窒息中大汗淋漓地醒来,翻身坐起,意识到那隆隆的声响其实来自窗外雷声,意识到自己在哪里,无力地将额头靠到膝上。

外面下起了大雨,雷声不断,然而暑热之气反而全都被逼到了这个不通风的室内,里面更加闷热了。

任苒一向认为,18岁时,在那个地处广西北部湾的偏远小岛上度过的那一个月远离尘嚣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光。

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沉迷于回忆之中。她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境下一次次反复重温在那个小岛上的渔村、那间低矮的泥坯小屋里所有能记起的细节,唯恐记忆随时光流逝而褪色。

当爱情结束以后,已经痴迷的回忆却无法断然叫停。

她花费了很大力气,如同戒除毒瘾一般,一点点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不再把回忆变成沉湎。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她以为她毕竟已经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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