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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病人都醒着,没有一个睁眼。
有人噢地哭起来了,声音狼一样横冲直撞。
是老帅。
“我是一个混蛋啊。”他打自己的嘴巴。牙齿被血染得红红的,在日光灯下头泛着紫光。
我大怒。这个时候,你不是成心让别人吓得半死吗?这里有谁经得起吓啊?我冲到老帅床边,按住他的手。手冰冰的。
“老帅,你把嘴闭上好不好啊?”
老帅盯着我:“他的血喷到我的枕头上了。”老帅嘶嘶地抽鼻子:“我怕。”
我就摸他的头,大人摸小孩的样子。
打了一支安定,老帅睡了。睡了还抽鼻子。
天热起来的时候,老帅出院了。他的全程化疗做完了第四疗程,下一次是半年以后。
“我真的不想做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化疗化死的。”
我说:“老帅,我好不好骂你?”
“你骂好了,能听别人骂,说明我还活着啊。”
“你刚才的话是放屁。”我说。
老帅就笑起来,牙齿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放屁,绝对放屁。我这人真的是没前途。”
我说:“回家可以看到宝贝儿子了。”
“那是当然的,他一定很想我。”老帅颠颠地走了。手里拎着几个糖水桔子罐头,我在服务社给他买的。他说要留给儿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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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帅的日子(2)
下午的太阳,老帅的影子拖在路上,大扫把一个。老帅的腿真长啊。
大病房里的人进进出出的,好几个回家了。好几个进了特护,又转到太平间。
老帅的那张床换了好几个人。
天冷的时候,老帅又来了。
“我最近胖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
老帅啊,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呢?他是慢粒,也就是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这种病男性患者高于女性,成人高于儿童,中年以上的高于青年人。如果,赶上“急变”,那真是没什么“前途”了。
老帅赶上“急变”了。肚子胖起来,那是因为脾脏肿大。他的第五次化疗还没开始做。他的体质能不能坚持做完都不知道。主任说,老帅,够呛。
老帅还是睡自己那张床。
晚上,值班。老帅过来了。
“我那张床是不是我走了以后就死了好几个人啊?”
“医院里哪些张床没死过人?你倒说说看?我们科里哪张床没这事情?”
“你这人就是不说假话。”
“我干嘛要骗你?”
“那你说,我是不是也要离开这张床啊?”
老帅真狡猾。
“你还一辈子睡在我们科里啊?”
医生值班室正对着特护室,里面空着。
“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躺到那里去了,那里面不好,没有太阳。”老帅歪着头看特护室:“我要是躺到里面去,你一定要来看我的。”
“那是。”我刚说完就悔得不行。
“你还是不会说假话。”老帅叹一声:“天真冷。”
天不冷。才穿毛背心呢。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赶着最后一季,没命地灿烂一把。
老帅怕冷,棉衣都上身了。走回病房的时候,老帅的腿罗圈着。他的腿肿得变型了。
老帅不太能起来了,老躺着。
“我看不到那些小孩打球了。”他说。
我把老帅扶起来,后头放了两个枕头。普通病房的床没有体位变换的功能。
球场上几个孩子为了球在那里吵,一个孩子朝另一个孩子撞过去,两人就在地上翻,一对小狗熊。
“嗨,你们不要打架。”我朝他们喊。小孩不理我,继续翻,一个小孩的鼻子流血了,一抹,半张脸红红的。
“小孩的血多红啊,打架好啊。”老帅说:“我儿子也喜欢打架,男孩子不打架不成才。”老帅眼睛里全是羡慕:“你打不打架?”
“小时候也打,男孩子打不过我。”
“好啊。我们俩挺投缘的。”
“你小孩怎么不来看你啊?”
“路太远了,这里气氛也不好。他不知道我得这个病。”老帅又掏小本子,又跟我说儿子。我听着,我知道,听这样的故事,听一次少一次。
老帅住到特护室里去了,担架车把他往特护室里送的时候,我不在。听值班医生说,老帅问起我。
我去看老帅,老帅昏睡着。
“老帅。”我凑近他耳朵。
“他听不到的。”护士说。
我又叫他。老帅眼睁开了,老帅朝我笑。他的眼底开始出血,巩膜发红,悲悲的。
“要不要叫你爱人和儿子来一下啊?”
老帅把眼睛闭起来了。
我们想通知老帅的家属,可是病历上的联系人是一家矿山的工会。
“你们通知一下老帅的家属,得快。不然赶不上了。”主任说。
工会来的那个人,黑瘦。朝主任猛点头:“他还有多长时间啊?”
“就这几天吧,该做的事情都赶紧做。”
做什么?换的衣服,追悼会的悼词,抚恤金,丧葬费。有的时候,家属还会在走廊里同单位的人讨价还价。
老帅是天快亮的时候,送到太平间去的。
工会那个黑瘦的干部在太平间外头折了一大把树枝,他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弯树枝,缠成了一个小花圈。绿中带黄。地上有一些猪耳朵花,蓝蓝的。他把它们缠到小花圈里了。小花软软的混在树叶里,蓝得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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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帅的日子(3)
花圈摆在老帅的脚跟前。
“老帅老说起他的儿子。”我说。
那个工会干部蹲着,抽烟。吭吭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我,烟迷着他的眼睛。他就不停地搓眼睛:“本来我不想说的,答应他的。”
干部站起来指着老帅:“你他妈的自己走了,把这种事丢给我,你他妈的。”
“你是不是说,老帅,他没有儿子?”我说,手心出汗。
工会干部瞪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他连家都没有,这个人倔啊。”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老帅倔什么。老帅工作的那家矿是中国最大的放射性矿区,癌症发病率大大高于其它地区。
我们医院也在那里,肿癌病人的发病率也高于其它单位。
这样死最痛快(1)
老兵毛毛是所部的通讯员,认识他是从新兵连到所里上班的第一天。
老兵毛毛对我和王说:“新兵蛋子要学会吃苦,学会尊重老兵。”他停了一会,我以为他还有教导。不想,他朝我们一挥手:“解散。”我们两个人一起朝他立正,然后拎起背包和行李跟着他到宿舍去了。
路上,他指着医院门诊部前的三棵大榕树说:“这是我们院的最好的风景。知道什么叫风景吗?就是像风一样从你心里吹过去的景色,很舒服。”
三棵榕树呈三角形站在我们院的门诊部前头,每棵都要七八个人才能合抱。榕树的气根在海风里多情地飘拂着。那么多年了,回过头想,那里真的是一个建疗养院的好地方。
“站岗的时候,我常常钻到树洞里睡一觉。”老兵毛毛说:“你们不要学,学了肯定完蛋。评不上五好战士。”
我们收拾床铺的时候,老兵毛毛一直不说话。等收拾好了,他指着我的被子和蚊帐说:“你的内务非常标准。”他又指指王“你的蚊帐像猪肚子,被子像馒头。怎么跟你一样,胖乎乎的?”
他又指指我:“你们换一下,你睡到下铺,她上去。内务检查一般都是看下铺。”
王只好睡上铺了,那么胖的人,可怜。
吃饭的时候,看到了老兵毛毛,一只手拎着一瓶东西,踱着方步,简直就是“闲庭信步”。看我们看他,毛毛把手里的瓶子一举:“辣酱。仗是越打越精啊。”他学的是电影《南征北战》里陈军长的话,一口四川腔。“嘴巴长来是干什么的?吃饭。”他“嘿”了一下,“吵架。”
过了个把月,我们都放到科室里当卫生员去了,老兵毛毛有一天找到我,“你的胆子怎么样?”
我说:“从小胆子就大。”
“昨天炮团一个兵,车祸死了,在太平间,你敢不敢去看看?”
“敢。”
老兵毛毛很轻篾地扫着我:“晚上。”
“行。”
晚上,我们医院自己发电,到了九点必须停电,一到八点四十五,灯就会闪几下,这叫“警告”。不想睡的,自己点油灯。所以我们从不关灯,如果半夜灯亮了,一定是门诊来了急诊病人。不是自杀就是事故,要不就是被国军的宣传弹炸了。
晚上停电了,老兵毛毛提着小马灯来了。
“走吧。”
我跟着他。
“你别跟我。”他把灯塞进我的手里,又弯下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你把这个东西放到那个人脚下。”
“你呢?”
“我等你放好了,会去检查的,你别想骗我。”
我一手拎着小马灯,一手拎着老兵毛毛的解放鞋,他的脚真大啊,穿二号鞋,相当于现在的四十三码。我才穿七号鞋,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五码,鞋像一只臭咸鱼。我往后山走,太平间在后山的马尾松林里,两边和门前都是乱葬岗子。
进了门,太黑,我只能用手去摸。摸到了一个人的头,硬硬的,心里有点难受。老兵毛毛是要我把鞋放到脚边,于是再摸到脚边。鞋放上了。松了口气,眼睛也开始习惯黑暗了。看到旁边还有一张床,于是坐上去,等老兵毛毛验收。
月亮都从我这儿移到那个人的床头了,老兵毛毛还没出现。我只能走了。一出门被门前的坟头拌了一下,“嗵”地跪了下来。膝盖碰在坟头上,裤子破了,疼得要死。小马灯也飞走了。
这时我看到一个人从树后头钻出来了,嘿嘿直笑:“你胆子还不小啊,那时候老兵让我这么干,我都拉了一裤子尿,不骗你。”是老兵毛毛。
这一场训练下来。老兵毛毛的我结成了“一帮一、一对红”。那时兴的就是这个,老同志带新同志,先进的带后进的。大家一起成长为毛主席的好战士。我和老兵毛毛成了亲密战友。
老兵毛毛找到我,想同我换一条军裤。“我想给我老婆弄条军裤。她个子同你差不多。”那时候,很多女人都喜欢弄条军裤穿,我们的裤子常常在上交的时候,(每年我们都要把旧军服交上去,换新军服)被男兵换走。
这样死最痛快(2)
“还没上交呢。我穿什么啊?”
“你就穿我的,反正是生产组劳动,没关系。”
于是我就穿着前面扣扣子的男式军裤,王笑我是一个假小子。老兵毛毛生气了:“你笑什么?你的屁股那么大,还穿不进去呢。”王气死了,女兵太胖了不好看。
老兵毛毛的老婆来了,一个江西的小媳妇。我们看到她拎着一个小旅行袋,跟在管理员后面。老兵毛毛走过去,小媳妇站住了,把身子扭了扭,很娇气的样了,女兵们都笑起来了。老兵毛毛才二十三岁,有老婆了。
他告诉我:“我们那里都是这样,参军以前把老婆娶了。过去红军长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奶奶就是这样。她生了我爸爸,我爸爸生了我。我是我们家里的独苗。我从来没看到爷爷。县里送了一张烈士证明,说他过草地的时候牺牲了。奶奶说我最像我爷爷了。”这是老兵毛毛让我很尊重的家史。红军的后代啊。
按规定,战士的家属来队只能休半个月的假。老兵毛毛可以住招待所,老婆天天给他炒辣椒。
休了半个月的假,老兵毛毛的老婆要走了。每天都有到镇上买菜的车,老兵毛毛把老婆送到买菜车上。我看到她穿着我的那条军裤。她哭得呜呜的,老兵毛毛拉拉她的手,车子就开走了。
秋训开始了。医院跟着野战军拉到海边去进行三军合成演习。
演习过半,军区开始进行最大规模的三军合成,我们医院的任务就是及时处理在演习中可能出现的伤亡。老兵毛毛和几个战士被抽调到野战部队的连队当卫生员。走的时候,老兵毛毛说:“又进步啦。”他把相思树枝做了一个防空帽戴在军帽外头,手一挥:“你看我像不像王成?”牛逼哄哄地上了野战部队的车子走了。
头两天都没事,第三天是收兵,医院全体参战人员都认为没事了,什么也没带就上了观察点。
这一天是步炮合练。进攻的步兵是全军著名的尖刀连。
我们都坐在一座山包上。开始进攻的那一刻,炮弹从眼前飞过,就像是成千上万匹布被手撕开了的声音,这种巨大的响声听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只能像猴子一样缩着脑袋拼命眨眼,又不敢捂耳朵,怕别人笑话。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要命的演习事故:一群炮弹落到了进攻的步兵散兵中间,这可是实弹演习啊。不是假的空炮弹,弄点烟火声音。绿色的小人立刻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