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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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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只有一条贫穷的街道,街上有贫穷的酒厂、贫穷的硝皮作坊、贫穷的客栈、贫穷的驿马站、贫穷的泉水和贫穷的设施。它的人也贫穷,全都十分贫穷。许多人坐在门口切着不多的几头洋葱之类,准备晚饭。许多人在泉水边洗菜、洗草、洗大地所能生长的这类能吃的小产品。标志着他们贫困的根源的东西并不难见到。小村里的堂皇文告要求向国家交税、向教堂交税、向老爷交税、向地区交税,还要交些一般的税。这里要交,那里要交,小小的村落竟然还没有被吃光,反倒令人惊讶。 
  看不到几个孩子。狗是没有的。至于男子汉和妇女,他们在世上的路已由景色作了交代一…或是在风磨之下的村子里依靠最低条件苟延残喘,或是关进悬崖顶上居高临下的监牢里去,死在那里。 
  由流星报马和驭手叭叭的鞭声开着道(那鞭子游蛇一样旋卷在他们头顶的夜色中),侯爵的旅行马车来到了驿站大门,仿佛有复仇女神随侍。驿站就在泉水边不远,农民们停下活儿望着他;他也看看他们,虽然看到,却没有感觉到那些受到细水长流的痛苦磨损的面孔与人形。这类形象在英国人心目中形成了一种迷信:法国人总是瘦削憔悴的。而这种迷信在那类实际情况消失之后差不多一百年还存在着。 
  侯爵大人目光落到低垂在他面前的一片驯顺的面孔上,那些面孔跟他自己在宫廷的大人面前低首敛眉时的样子颇有些相像……只是有一点不同,这些面孔低了下来是准备受苦而不是为了赎罪。这时一个花白头发的补路工来到了人群前。 
  “把那家伙给我带来!”侯爵对流星报马说。 
  那人被带了上来,他手里拿着帽子。别的人也跟在巴黎泉水边的情况一样,围上来看热闹。 
  “我在路上曾从你身边走过么?” 
  “是的,大人。我曾有过您在我身边走过的荣幸。” 
  “是在上坡的时候和在山坡顶上么?” 
  “大人,没错。” 
  “你那时死死盯住看的是什么?” 
  “大人,我看的是那个人。” 
  他略微躬了躬身子,用他那蓝色的破帽指了指车下。他的伙伴们也都弯下腰看车下。 
  “什么人,猪猡?为什么看那儿?” 
  “对不起,大人,他吊在刹车箍的铁链上。” 
  “谁?”旅行的人问。 
  “大人,那人。” 
  “但愿魔鬼把这些白痴都抓了去!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一带的人你都认识的。他是谁?” 
  “请恕罪,大人!他不是这一带的人。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他。” 
  “吊在链子上?那不要呛死他么?” 
  “请恕我直言,怪就怪在这儿,大人。他的脑袋就这么挂着…一像这样!” 
  他侧过身去对着马车,身子一倒,脸向天上一仰,脑袋倒垂过来。然后他恢复了原状,摸了摸帽子,鞠了一躬。 
  “那人是什么样子?” 
  “大人,他比磨坊老板还要白。满身灰尘,白得像个幽灵,高得也像个幽灵!” 
  这一番描写对这一小群人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但他们并未交换眼色,只望着侯爵大人,也许是想看看是否有幽灵纠缠着他的良心吧! 
  ”好呀,你做得对,”侯爵说,很高兴这些耗子并没有冒犯他的意思,“你看见一个小偷在我车上,却闭着你那大嘴不响声。呸!把他放了,加伯尔先生!” 
  加伯尔先生是邮务所所长,也办点税务。他早巴结地出面来帮助盘问,而且摆出公家人的样子揪住了被盘问者的破袖子。 
  “呸!滚开!”加伯尔先生说。 
  “那个外地人今晚要是在这个村里找地方住,就把他抓起来,查查他有没有正当职业,加伯尔。” 
  “大人,能为您效劳我深感荣幸。” 
  “他跑掉了么,伙计?…一那倒霉的人在哪儿?” 
  那倒霉的人已跟五六个好朋友钻到车下,用他的蓝帽子指着链子。另外五六个好朋友立即把他拽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送到侯爵大人面前。 
  “我们停车弄刹车时那人跑了没有,傻瓜?” 
  “大人,他头冲下跳下山坡去了,像往河里跳一样。” 
  “去查查看,加伯尔,快!” 
  盯着铁链看的五六个人还像羊群一样挤在车轮之间;车猛然一动,他们幸好没弄个皮破骨折。好在他们也只有皮包骨头了,否则也许不会那么走运。 
  马车驶出村子奔上坡去的冲力马上给陡峻的山坡刹住了。马车逐渐转成慢步,隆隆地摇晃着在夏夜的馨香中向坡上爬去。驭手身边并无复仇女神,却有数不清的蚊蚋飞绕。他只站着修理马鞭的梢头。侍从在马匹旁步行。流星板马的蹄声在远处隐约可闻。 
  山坡的最陡峭处有个小墓地,那里有一个十字架,架上有一个大的耶稣雕像,还是新的,雕工拙劣,是个缺乏经验的粗人刻的,但他却从生活……也许是他自己的生活一一研究过人体,因为那雕像瘦得可怕。 
  一个妇女跪在这象征巨大痛苦的凄惨的雕像面前……那痛苦一直在增加,可还没有达到极点。马车来到她身边时她掉过头来,立即站起身子,走到车门前。 
  “是你呀,大人!大人!我要请愿。” 
  大人发出一声不耐烦的惊叹,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往外望了望。 
  “晤!什么?总是请愿么!” 
  “大人,为了对伟大的上帝的爱!我那个看林子的丈夫。” 
  “你那个看林子的丈夫怎么啦?你们总是那一套。欠了什么东西了吧?” 
  “他欠的全还清了。他死了。” 
  “晤,那他就安静。我能把他还给你么?” 
  “啊!不,大人!可是他就睡在这儿,在一小片可怜的草皮,下面。” 
  “怎么样?” 
  “大人,这种可怜的小片草皮很多呢。” 
  “又来了,怎么?” 
  她还年轻,可是看去很衰老,态度很激动,很悲伤,瘦骨嶙峋的双手疯狂地交换攥着,然后一只手放在马车门上一一温情地、抚爱地,仿佛那是谁的胸脯,能感受到那动情的抚摸。 
  “大人,听我说!大人,我要请愿!我的丈夫是穷死的;许多人都是穷死的;还有许多人也要穷死。” 
  “又来了,晤?我能养活他们么?” 
  “大人,慈悲的上帝知道。我并不求你养活他们。我只请求在我的丈夫躺着的地方立一块写着他的姓名的石碑或木牌。否则这地方很快就会被忘掉,等我害了同样的病死去之后,它就再也认不出来了。他们会把我埋在另外一片可怜的草皮下面的。大人,这样的坟墓很多,增加得也很快,太穷了。大人!大人!” 
  侍从已把她从车门边拉开,马匹撒开腿小跑起来。驭手加快了步伐,那妇女被远远扔到了后面。大人又在他的三个复仇女神保护之下疾速地缩短他跟庄园之间那一两里格距离。 
  夏夜的馨香在他四周升腾,随着雨点落下而更加氤氲活跃了。雨点一视同仁地洒在不远处泉水边那群满身灰尘和衣衫褴褛的劳累的人身上。补路工还在对他们起劲地吹嘘着那幽灵似的人,似乎只要他们肯听就可以老吹下去。他说话时挥动着他那蓝帽子,大概没了那帽子他就夫去了分量。人群受不住雨淋,一个个慢慢走散了。小窗里有了灯光闪烁。小窗越来越暗,灯光逐渐熄灭,天空却出现了更多的灯光,仿佛小窗的灯光已飞到天上,并未消失。 
  那时一幢高大的建筑物的阴影和片片婆娑的树影己落到侯爵身上。马车停了下来。阴影被一支火炬的光取代,高大的前门对侯爵敞开了。 
  “我等着查尔斯先生到来,他从英格兰到了么?” 
  “先生,还没有。” 
    
    
    
  
 
 
 
 
 
 
 
 
 第九章 果刚的脑袋

    


  侯爵的庄园是一座巍峨的建筑,前面是一片巨大的石砌庭院。大门左右两道石级在门前的平台上会合,这是个石工的世界。巨大的石阶梯,四面八方的石雕耳瓶、石雕花朵、石雕人面、石雕狮头,仿佛两百年前刚竣工时曾被果刚的脑袋望过一眼。 
  侯爵下了马车,由火炬手引导走上了一道宽阔浅平的大石阶,脚步声恰足以惊醒远处林里马厩屋顶上的枭鸟,使它大声提出了抗议,此外一切平静。台阶上和大门前火炬熊熊,直竖着,宛如在关闭的大厅里,而非在户外的夜空中。枭啼之外只有喷泉飞溅到石盆里的沙沙声;因为那是个一连几小时屏息不作声,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长叹,又再屏息不作声的黑夜。 
  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哐当地关上,候爵大人走进了一间阴森森的大厅。那里有狩猎用的野猪矛、长剑和短刀,还有马鞭和棍子。这些东西更阴森,好些农民因为触怒了老爷曾领教过它们的分量,有的索性到解脱痛苦的恩主死亡那儿去了。 
  侯爵避开黑魈魈的已经关闭过夜的大房间,在火炬手引导下走上石阶,来到走廊中的一道门前。门敞开了,他进入了自己的居室。那是一套三间的房屋,一间卧室,两间住房,有着高大的拱门和没铺地毯的冰凉的地板。壁炉上有堆放冬季劈柴的薪架,还有适合于一个奢侈时代中奢侈国家的侯爵身份的一切奢侈品。上一代的路易王,万世不绝的王家世系的路易十四朝的风格在这些华丽的家具上表现得很明显。其中也间杂了许多例证,反映出法兰西历史中一些其它的古老篇章。 
  在第三间房里为两个人准备的晚餐已经摆好。庄园有个圆顶的碉楼,这间房伸在碉楼里,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窗户敞开,木质的百叶窗紧闭,因此黑暗的夜只表现在宽阔的石头背景的浅黑色水平条纹上。 
  “我的侄子,”侯爵瞥了一眼摆好的晚餐,说,“他们说他还没有到。” 
  他确实没有到,但侯爵却等着跟他见面。 
  “啊!他今天晚上未必会到,不过,晚饭就像这样留着。我一刻钟之后就来。” 
  一刻钟后一切就绪,侯爵一人在华贵精美的晚宴桌前坐下。他的椅子背着窗户。他已经喝了汤,正常起一杯波尔多酒要喝,却又放下了。 
  “那是什么?”他平静地问道,同时仔细地望着衬在石壁后的黑色条纹。 
  “那个么,大人?” 
  “在百叶窗外面。把百叶窗打开。” 
  百叶窗打开了。 
  “怎么样?” 
  “大人,什么都没有?窗外只有树和黑夜。” 
  说话的仆人已敞开了百叶窗,望过—无所有的黑夜,转过身背对空虚站着,等候指示。 
  “行了,”不动声色的主人说,“关上吧!” 
  百叶窗关上了,侯爵继续吃晚饭。吃了一半,手中拿着杯子又停下了。他听见了车轮声。车声轻快地来到庄园前面。 
  “去问问是谁来了。” 
  是侯爵的侄子。下午他落在侯爵后面几个里格,却迅速缩短了距离,但并没有在路上赶上侯爵,只在驿站听说在他前面。 
  侯爵吩咐告诉他晚餐已经在等候,请他立即前来。他不久就到了。我们在英国早已认识他,他是查尔斯·达尔内。 
  侯爵有礼貌地接待了他,但两人并未握手。 
  “你是昨天离开巴黎的吧,先生?”他对大人说,一面就座。 
  “是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来的。” 
  “从伦敦?” 
  “是的。” 
  “花了重多时间哩,”侯爵微笑说。 
  “不多,我是直接来的。” 
  “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路上花了很多时间,而是花了很多时间才决定来的。” 
  “我受到——”回答时侄子停顿了一会儿,“好多事情耽误。” 
  “当然,”温文尔雅的叔叔回答。 
  有仆人在身边,两人没多说话。咖啡上过,只剩下他俩时,侄子才望了叔父一眼,跟那像个精致假面的脸上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开始了谈话。 
  “我按照你的希望回来了,追求的还是使我离开的那个目标。那目标把我卷入了意想不到的大危险,但我的目标是神圣的,即使要我为之死去,我也死而无怨。” 
  “不要说死,”叔父说,“用不着说死。” 
  “我怀疑,先生,”侄子回答,“即使它把我送到死亡的边缘,你是否愿意加以制止。” 
  鼻子上的小窝加深了,残忍的脸上细细的直纹拉长了,说明侄子想得不错。叔父却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表示抗议。那手势显然不过是良好教养的轻微表现,叫人信不过。 
  “实际上,先生,”侄子继续说下去,“从我知道的情况看来,你曾有意让我已经令人怀疑的处境更加令人怀疑。” 
  “没有,没有,没有,”叔父快快活活地说。 
  “不过,无论我处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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