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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无岛-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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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在市大剧院再次见面。夕因为回家太晚,怕挨父亲骂,打赤脚进的屋。她猫着腰,手上提着两只鞋子,在黑暗里穿过客厅,当她停在一面落地镜面前时,灯豁然亮了。她恍惚了一下,之后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像做贼一样,嘴巴上的口红被光强咬得一片狼藉,她忍俊不禁,竟然笑出了声。父亲质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单位演出结束开庆功宴来着,所以回来晚了。父亲又问楼下送她回家的那人是谁。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是张建国。父亲从客厅那一侧走过来,俯身对她说:“夕,说实话,你再这样疯下去非把你妈气死不可。”她不说话,垂着两只手,一副委屈的模样。父亲说:“你扯谎,张建国才从这里离开,他等你一个晚上了。”

第三回 纪实与虚构(上)(4)
张建国是当时夕父亲的朋友给夕介绍的一个对象,张建国是一个平实守己的人,模样也是中规中矩,夕除了抱怨他的中庸之外,倒也挑不出其他毛病。为了避免家里人没完没了地唠叨,她索性同意确定两人之间的恋爱关系。夕心里想着,哼,谅张建国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夕望着愠怒的父亲,还想顶嘴,她说:“骗你干什么?骗你——”
  父亲冲过来,迅速得让夕眼花缭乱,来不及避闪,抽了她两个耳光。她晕乎乎地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打死吧!打死我你们就舒坦了。”
  瘫软的母亲卧在床上突然发出了悲怆的号啕,她诅天咒地,抱怨自己的疾患与女儿的忤逆。夕最讨厌母亲这样了,一副活不起的架势。
  她铿锵有力地说:“烦死了!”
  转身欲走,一只鞋子已经蹬在了脚上。
  “你干什么?”父亲问。
  “这个家是没法待了。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夕不服气地说。
  里屋的母亲发了疯一样将床敲得砰砰乱响。她说:“不许她走!把她捆起来,她敢走出家门半步,就敲断她的腿!”
  父亲脸色铁青,大手一挥,摇摇欲坠地说:“让她走!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
  一只玻璃杯突然飞出来,砸在墙壁上,粉身碎骨。夕瞧都没瞧一眼,她厌恶死了父母的迂腐,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夕像疯子一样跑出来,风紧紧地吹着,窝在街口,声音含混,旋起地上的轻雪,在路灯下,像恍惚的蛾,夕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积雪淹没了她的鞋跟。整个褐海在这个有点儿绝望有点儿甜蜜有点儿不知所向的夜晚倾斜,似乎有一种坍塌的迹象。夕的脸迎着雪花,蛮横地往前走,她想遇见一个人,她想他没走远,肯定就在附近,或者才转到多灵大街上去。夕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偶尔的瞬间,脑袋里蹦出两个字,金光闪闪的,仿佛指路的灯—“私奔”。她的神经一下就绷紧,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挥之不去地飘动,她身体里的血肯定是烧了起来,热火朝天,汗积聚在了额头。夕想到了私奔,就想到了那个人。“光强。”她不由得将他的名字念出了声。
  通往多灵大街的巷口有一盏格外挺拔结实的路灯,灯光明亮,在黑夜里,像一盏小太阳。夕知道许多春坊街的女孩都是在那盏灯下和自己的心上人见面的。久而久之,那盏灯成了春坊街年轻人心里见证爱情的标志。它被赋予一个美丽的名字:照亮爱情的灯。以前夕听女伴说起的时候总是一脸的鄙夷,嘴里喊着,“切,快别跟我说这些了,麻死人。”现在夕的心一起一伏,只剩下一个信念了,她想不出用更好的词来形容这盏灯了,爱情之灯,她咬住嘴唇,连奔带跑地赶了过去。
  远远看去,路灯下站着一个人。灯光只给夕留下一个剪影,略显颓废地倚靠在墙上,整个身体有一种摇摇欲坠的美感。这个人肯定是光强!夕在心里这样认定。她想,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和这个男人一起私奔算了。
  临近那人的时候,夕紧张地站住,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听见一路尾随而来的踩雪的脆响突然消失,她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声音不大不小地叫了一声,“光强——”然后,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就在她伸展出去的双手将要揽住宛若贴在墙上的男子的时候,夕站定了,勉强站定,身体摇摆得像一株风中稻草,她无比委屈地说,“怎么是你?”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回 纪实与虚构(上)(5)
张建国说:“那你以为是谁?”
  恢复了如水的平静,夕的口气又倔犟起来:“你管得着吗?”
  “夕,你别这样子好不好?”
  “不好!”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稀罕你直说!”
  夕这才看见张建国额上的血,沿着腮流下来,有几滴砸向雪地,泅红一片。夕忙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纸巾,凑过去给张建国揩干脸上的血迹,她边擦边说:“你这是怎么搞的?和谁动了刀子了?”
  张建国一把推开夕,蛮横地说:“你别碰我!”
  夕说:“你真是一根筋!”
  张建国说:“他把我打成这样,你高兴了。”
  夕说:“光强?”
  张建国的身体突然沿着墙壁滑下来,他大约头一次听到打他的那个人的名字,牙齿咬得咯吱响,双手抱住受伤的头,蜷在那儿,乱七八糟,偶尔蠕动一下,像是一堆垃圾。
  夕说:“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张建国不说话,他头脑混乱,抱着头,纹丝不动。夕忍不住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蓬松的头顶,轻轻拍动:“他现在哪里去了?”
  “他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好,你以后就去找他吧,别来找我了!”
  夕脸色惨白,说不出话。事实也确实如此,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张建国。
  张建国知道夕决不肯成为一株葵花,像追逐太阳一样追逐自己,死心塌地,他现在内心朗然,这个女子她死也不会。
  本来说好了这一天张建国去接夕回家,可当张建国骑着车到剧院的时候,看门人耸着肩膀用一种近乎嘲笑的口吻说:“早就散场了!”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在夕的家一直坐到将近晚上十点左右的光景,才起身告辞,这中间,夕的父亲一直坐在他对面抽烟,并不提及夕的事,他偶尔探手够过烟缸,将烟灰弹落其中,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城,并不叹气,近乎水一样平静地对他说:“建国,以后要待夕好。”
  张建国也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恭敬地说:“时间不早了,伯父,要不??”
  夕的父亲冲他挥挥手说:“你先回家吧。”
  张建国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没吐出一个字,站起身来抻平衣角,向夕的父亲告辞。在楼下开车锁那会儿,张建国看见了夕,她跟着一个陌生人走过来,听上去似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再近些的时候,声音忽地消失,湮没在暗无天日的大雪之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张建国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沉了下去,将脸藏在密密麻麻的车辐条的后面,紧张地盯看着摇晃在眼前的四条腿,交叉站立在雪地上,夕红色的皮鞋宛如一团炭火陷落在这个雪夜。鞋跟已经完全为积雪所淹没,只有鞋帮还颤巍巍地呈现在地平线之上,张建国心惊肉跳地藏匿在暗影里,他看见那个陌生人终于把手搭过来,俯下脸来,吻住夕,绵延不绝地爱抚、亲吻。
  张建国一动不动地藏在那儿,仿佛自己才是陌生人,正在偷窥一场放给别人看的电影。为此,他有点儿尴尬,有点儿激动。
  我打断了童童的叙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她还没有完全从叙述中抽身,眼神看上去有点儿游离,唇上凝结着一个僵硬苍老的微笑。我又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皱着眉问童童:“这故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童童说:“不是听来的。”
  我去抓她的手,她却仓皇般闪开,起身,走到窗前:春天,万物花开,春天的阳光总是格外透明、干净。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已经被教师带到教室里去了,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秋千在风中晃来晃去。
  经历了一些事情,曲曲折折之后,我们的爱情似乎更加牢靠了,我站在童童的身后,抱定她,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童童,以后不要再有跳楼那样的傻想法了。”
  她的身体冰冷异常,抱在怀里,像抱住一块冰,而我的身体已经微热,甚至有了欲念,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何我的欲念总是如此这般来去匆匆。
  “岛屿,你一直不会放弃我,对吗?”
  我笃定地说:“对,我们一直都不放弃彼此。”
  “无论发生什么事?”
  那天,我带童童去了我和曼娜合租在火车站附近的大房子,有哥特式建筑尖尖的屋顶,从外面看上去特别漂亮。童童那天异常温柔、勇敢。眼神流转。有时候,我觉得她像一个叽叽嘎嘎没完没了的女中学生,可另外一些时候,她躺在那儿,沉静如水,优雅得不可一世,像个成熟的女人。
  她把衬衣的纽扣解开了一粒,坚定地说:“岛屿,来吧。”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童童,手中盛装着红酒的高脚杯迅疾坠落,砰的一声,砸断我骤然绷紧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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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在褐海(上)(1)
在来到褐海的半个月后,我终日无所事事的状态彻底宣告结束。生活一下子变得有了规律起来。焕然一新。校长把一个“条子班”交给我带。所谓“条子班”,其实就是那些成绩很差,花钱送进来的学生。我们威严的校长舞动着胳膊,振振有词地说:“要不是看在他们每年每个人三万块钱的赞助费分上,他们早就被开除了!”言下之意,管理这个班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可以,只要不惹出大的乱子就可以了。
  我每天早晨六点钟的光景起床,洗漱吃饭,大约七点多一点儿到办公室,打扫一下卫生之后,其他的老师陆续到了。我就夹着讲义到自己的班级去转转。很少讲话,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其实是沉在了水底,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只张望着四周透明的世界,有气泡呼呼地冒上去,蹿出水面。破。
  拿到花名册的第一天,我吃惊地在上面浏览到“张卓群”这个名字。按照惯例,第一节课要师生互做简单介绍。到了张卓群,他“噌”地站起来,想了一会儿说:“我叫张卓群,我喜欢踢球,还喜欢交朋友,我朋友都喊我大群。我今年十九了。这十九年来,最让我感激涕零的是我的老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真是一个讲究人哪!”
  张卓群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五月花酒吧打架的第二天,在我的第一节班主任课上,同学们都笑起来,一些人笑得张狂,手使劲地拍着书桌,制造着杂乱的响声,仿佛他们过剩的精力只有以这种方式一点儿一点儿释放。我甚至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但即刻又恢复了严肃,挥挥手示意他坐下。我实在不喜欢再提那件事。另外,我总是觉得自己应该与这些孩子保持一点距离,太近了,他们就会看穿事实的真相,我不过是一株脆弱的植物,或者毫无生命的盆景,即将枯萎。我听见自己身体里有腐朽的声音,像夏天的雨,哗啦哗啦的。总有一天,我会轰然倒塌。
  我说:“张卓群——”
  他“嗖”地从端坐着的人群中挺拔出来。“到!”他声音嘹亮地说,“老师,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你以后上课要严肃一点儿。太嚣张了我会处理你!”
  他忽然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的,我一定是粉碎了他如火如荼的热情。他小声在下面嘀咕着:“我也没怎么啊。”
  “没怎么?反正你这样子就是不成!像昨天那样就更不成了!简直连一点儿学生的模样都没有!”
  我还是忍不住提起了昨天晚上,他吐了吐舌头,与昨天晚上那个来势汹汹的小男孩判若两人,这一个是安静的腼腆的,他打架的影子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坐下去的时候,他嘴里还说着:“以后肯定不会了,老师,我可以写保证书!”
  相处久了,我开始喜欢上张卓群这个孩子。他长得低眉顺眼。很多时候,是安静的,顶爱穿一身从外贸店买来的古里古怪的滑板服,却很少见他玩滑板。说话时,一般时候是温和的。因为正在长身体,几天不见,总觉得他身上有了一些陌生的东西,就是这样,越来越觉得这个男孩有意思。原来我刻意竖起在我们之间的那道冰冷的防线悄然融化。总是出其不意,他闪出在我的身后,低低地叫声“老师”,吓你一跳,然后幸灾乐祸地笑。这个男孩像是焰火和镜子,靠近他,你能感受到温暖和明亮。更多时候,你能看见自己曾经的岁月。

第四回 在褐海(上)(2)
我赋予自己教师的身份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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