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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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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再迟疑了。
  人算不如天算,由天吧。
  他探出右脚,踏稳缺口处凸出的庙基,左手扶墙,右手高举尖锚,瞄准黑背脊中央,死命一锚,扎了下去。“噗”地一声,一种洞穿坚密物质的钝响。
  预料中,这大鱼会巨尾一揽,把他藏身的残墙都拍倒了。
  谁知一锚扎下,亲眼看见它深深没入黑肉当中,那脊背只是一震,又像打个冷噤,筛起两侧麻水细浪,然后才带着锚缆,渐渐沉入水中。
  他跳回庙坪,看见篾缆像条黄中夹青的长蛇,从地面窸窸窣窣地娓娓向前游去。
  秦天跳进船舱,双手托住缆绳,渐次放出。
  刚才他丈量过了,这条竹缆足有十三四丈长。不急不慢地放行,终于露出顶端。
  “你算是个有耐性的家伙。”秦天笑道。
  缆绳放完,船身便转动起来,朝后的船尾转向朝前,整个渔船眨眼被拉下外河。
  秦天蹲在中舱,脚趾抠住船底,两手左右攀住船边,一双隼眼半眯,盯住从船艄没入江中的拇指粗的篾缆。
  离开大堤,离开神庙,来到茫茫无际空无一物的大江。
  船尾走在前面,江水从叉开的船艄漫过舵梁淌进后舱。秦天庆幸他的缆绳将船尾整体系住,受力均匀,任它左拖右摆也不会向一侧倾覆。他寻着水瓢,把淌进后舱的水一瓢一瓢朝外泼。
  一边看船在江心倒行,一边想,你也要有几千斤力气才能把我的船拖没到水里。这船能载两千多斤东西,现在是空舱,你要它像一块石头沉下去就要有两三倍的力气。秦天很清楚,湘江河床并不很深,加上大水,也不过###丈深。你就是潜入水底,缆绳还长出几丈,你就不能把船拖得竖立起来。
  渔船像肚皮上长了脚,在波浪中平静缓慢地散步。浪声啪啪,风声冷冷,微雨像些盐粉粘上他身体就融化了,然后有点儿咸味流到嘴角。白天一望便熟知的两岸参照物已经模糊在辽阔而流动的灰色背景里,仿佛一只虫子飞进鲜鸡蛋壳,失去自由,却换来浑浊而新奇的刺激。
  要把我拖到洞庭湖去?还是拖到东海龙王那里去?
  他轻轻扣住牙关,盯着斜插水中的缆绳,想象水下那端的情景。一段自以为力大无穷威力无穷的乌黑木头,钉着一只铁锚,在黑漆漆坎坷不平而且翻腾奔涌的水底,沉着稳重地拖拽一根长绳子走路,像耕田的牛,拉车的马,很勤快卖力的样子,真有些滑稽。秦天很难想象它的眼睛。鱼的眼睛是没有眼皮的,它不会闭着眼睛走。那眼睛是不是又大又圆可是空空洞洞目中无人?你很不在乎是吗?就像牛不在乎背上呆只蚊子?嘿嘿,这只蚊子不轻呢,十几丈长的篾缆拖在水里,加上这条船,虽然走在顺水,却是逆风的,你不用些力气,轻易背得动他?这不是牛背上一根牛绳,也不是马背上一副鞍子。你背缆绳不像我拖大网,有一根寸半宽的牛皮腰带挎在腰上。也不像纤夫,低头弯腰,肩膀能借身体的力。你发力的地方不好,不是在你深层的厚肉,就是在你肋骨脊梁,走一尺你痛一分,走一丈你痛十分,等你痛到百分,你就会发威,痛到千分你就发怒,痛到万分呢,你就应该投降了。
  秦天居然从微眯的眼角透出一丝笑意。嘿,你投降的方式也很简单,你只要浮出水面就行了。浮出水面,不再用力,我就来帮你。我有两支桨,麻绳绑在船上呢。我会带你回去,到你刚才休息的地方。不过,那时我就要把你吊在石墙上了。你在水里,我在堤上,我与你做伴,等过今夜,等到天明。至于天明了怎么办,我没细想,你也不要多想,想多了没用,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时算一时吧。我一个人尚且如此,你一条鱼又能怎样呢?
  船在顶风逆浪散步。毛毛雨好像也住了。他猛地看到头顶出现一只金元宝,吃了一惊。它上沿有一道优美的圆弧,圆弧边缘全是透明、鲜嫩可爱的金红色,干干净净,不枝蔓不毛糙。边缘最红,稍里是橙黄,渐渐向下才变成青灰色。青灰色的底部不完整,倒像放置在地滩淤泥里。这淤泥没有边际,最后浸染在大江的灰色水幕中。
  

七.钢锚洞穿坚密物质(3)
这样的云彩真是太奇妙了!明明是雨天,明明是向夜了,居然有这样美丽的、鲜嫩的、独一无二的云霓!无论乌云怎么厚,你头上还是有太阳啊!这里灰江浊浪,那里却晚霞依然!所以人见到的世界不完全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决不只有黑暗、狂涛和凶险,真实的世界一定有壮美,一定有奇幻,只是沉沦在黑暗、狂涛和凶险里的人才不能见到!
  秦天心情舒畅得直想大大地呼喊一声。
  干脆坐在有水的舱底,仰头,七七八八不成句不能出口的戏文唱段在脑子里像油菜花似的迎风摇曳跳闪起来。只当半蓝的那片天畦上金元宝忽地变形并且黯淡下去,渐渐融化在四合的沙石流般的灰色云丝中,他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目光。
  现在是逆风浪。逆风浪也有它的美丽,它不是全青色,也不是全白色,它是长长一条青墙的顶端生出的白色迎春花。迎春花从水墙上一纵一纵地跳跃着披沥下来,既不会披到墙根,也不改变它的位置。水浪滚滚向前,水花也随着向前,然而它永远簇生墙头,在一刻不停的运动中永远保持它不移的位置。
  蛮好的。秦天忍不住又弯弯嘴角笑了。没想到有人给我拉纤游湘江,说不定还要游洞庭湖。几十年来湘江的每朵浪花好像都成老熟人了,好像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了,却从没今天这样感到亲切、有味道。他读的书里,四书五经没什么味道,古典小说有味道,那是紧紧张张的味道。花鼓戏也有味道,那是人情味道,插科打诨好笑的味道。其实他并不排斥小说里写景的文字,像《水浒》里山神庙的风雪,读起来也饶有兴味。几十年在水里生活,怎么没对水里的景致产生特别深刻的印象?今天不同了,他感觉到江河上真有好景致,比花鼓戏《山伯送友》里写的柳绿桃红漂亮得多。梁山伯送祝英台有好心情,他看路上的风景就有味。今日我秦天呢?是不是碰上了一个黑脸块的祝英台?
  秦天总是忍不住想笑。他想我送这个朋友也不能送太远,它真的回洞庭湖去,那就分手。他们分手说不上话,只要他把缆绳解开就可以了,他就朝水下打一拱手:先生一路保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划我的独木舟。真的就这点儿缘分,那也两不怪吧。
  秦天看看两岸,河东岸好像是牛头山的影子,那就是已经过了樟树街、躲风亭,前方就到濠河口了。
  想到濠河口,他的心忽然一阵紧缩。
  记得那年,他二十多岁,跟肖仲秋去湘阴城关镇卖猪。他一头肉猪,肖仲秋两头架子猪(半成年猪)。船比今天这船还小,三头猪都绑住了蹄子,放在中舱,上面用只扮桶(打稻谷的方形大木桶)盖住。肖仲秋划前桨,他后桨。是端午节前吧,水势不小。过樟树街、躲风亭、鹤龙湖、扁担峡,到濠河口了。
  这濠河大垸是湘江入洞庭水道中一个中流巨砥,一堵高城墙似的大堤成尖角形契立水中,千百里滚滚直下的江水,突遇这道屏障,威风百倍地轰隆隆猛扑上去,却被层层叠叠的三合土麻石护坡大堤一劈两开,分成两脉狂流,一边往湘阴,一边去益阳。
  于是,水流上下奔突,左右翻腾,水面形成一个个小则碗口粗细、大则如畚箕箩筐一般的漩涡,状如漏斗,忽左忽右。水涡里的螺旋纹粗硬有力,连带着吱溜吱溜的啸叫,隆隆直下,不时发出像人大口吞水的“呱,呱呱”响声,仿佛底下有个妖魔正口渴得要命。
  不说少见这场面的秋木匠已汗流如雨,两颊惨白,就是颇有江河经验的秦天也心紧如揪,握桨的手板心冷汗直沁。
  这时你想退回去或划向岸边都不可能。人的力量不是蒸汽轮船的机器,搅不赢万钧之力的漩流,只有机智沉着硬闯过去。
  秦天惟一能做而且必须做的,就是把住方向,决不让船身走到漩涡上。碰上小涡,咬牙使劲也许冲得过去,遇上大漩涡,一下把船吸住,船立即随水横转,无需几个圈圈,不是船头一沉,像根木柴尾端一翘漩入河底,就是在团团急转中向内侧倾翻。那时,你有通天的游泳本领,也敌不过绞盘车似的水力,竖身直下,边旋边蹿,就到了不知多深的水底,然后随着水下强劲的潜流如射箭似的,在黑漆漆翻天覆地的水底穿射出去,或者几十里外冒出你的尸体,或者伴着泥沙撞击在河床的乱石上,想寻一星一点肉屑骨头也很困难了。
  那次真是天助,三头躺在舱里的蠢猪好像也晓得外头情形不对,本来一路上嗷嗷叫唤乱掀乱撅的家伙,变得安安静静没声没息。秦天这才沉着对付,犹如一头绕开密布陷阱逃命的狐狸,别开涡流,脱离险区,终于到了目的地。
  两人已经没有耐心和买主讨价还价,一心想着趁早赶回家。于是贱价将猪卖了,到小店沽了斤半谷酒,吃饱肚子。回头时,他们再不敢强渡险关,把船划到湘江东岸,沿着山岩下崎岖小道,或者根本没有路,只有遍地拨都拨不开踩也踩不倒的湖草的淤泥滩,时而背背纤,时而荡荡桨,路远了一大半,终于半夜时分与家人团聚。
  这时,秦天想,如果这条鱼硬要走濠河口涡流地区,那我十有###回不了家,它是十有十二小命难活。只要背脊上的铁锚不脱,它驮着如此长而又重的东西,不被涡流揽成一个粽子,它真是水怪河神了。
  走着瞧,还有十几里呢。
  

八.拔起江河(1)
眼看牛头山影子出现在右侧正面时,突然,他看到船身打横了,船头朝躲风亭,向前的船尾瞄着牛头山而去。
  这样一横,江浪就拍到左侧船舷上了。从侧面一掀一纵的浪头,把船摇得左闪右晃。
  刚才还挺安闲自在坐在船舱想心事观景致的秦天,这时只得弓起腰来,双手扣住左侧船舷,一浪来了,将身体朝前一纵,把浪压下,浪从船底穿过,他又返归原位,等待下一次浪来,再次纵身压浪。
  他知道水下那家伙在动脑筋了。
  “娘的鳖,你想掀翻我啊。”
  这样横行了半个江面,秦天心想,你有胆子就朝牛头山撞,那底下乱石如林,不把你撞个粉身碎骨才有鬼。
  这么骂着,人一刻不停盯住顺风飘来的江浪。“横船接浪”,秦天想,从前只听老人说过,全洞庭只有几名河盗有这功夫,想不到自己今天有幸。自然,他不用划船,有人替他背纤,这与又划船又接浪大有高下之分。
  果然,眼看牛头山高大黑影在依稀星光下愈见逼近,船就要进入阴影时,方向忽然改变,船尾又朝来时方向了。
  秦天放开手,站直腰,迎风抿了抿湿漉漉的后背式头发,灿然笑道:“嘿,你跟我一样,要回家去了吧。”
  这时船行状况转好。船尾虽然朝着上游,却无顶头风,风浪只在船后追赶,船底有下宽上窄的弧形劈浪板,追来的浪头对船没什么威胁。
  秦天顽童似的捂嘴念念有词,似乎担心水下大鱼听见,省得提醒它,声音都吐到手心里:“你这蠢猪,这样走,我在水上顺风,你在下面逆水,我顺风不费力,不危险,你在河底,那么急的流速,你好费劲啊!已经疼痛百分千分,你不投降吗!”
  秦天端坐船梁,跷起二郎腿休息。
  眼看过躲风亭、樟树街了,突然,朦朦胧胧的水面上,离船十几丈的地方,出现一条黑影。
  “就是它!”秦天失声惊呼。
  果然被秦天说中,大鱼不再潜水逆行,它大半身体浮出水面了。虽然不甚清晰,他还是惊骇得张大了嘴:这家伙的样子,简直和他们拉大网的渔船差不多!尖头长尾大肚皮,又像一只特大的织布梭子!这时好像漂在水面,如一条搁在沙滩上待修的船忽然被绞车绞动滑下木架,只有圆鼓鼓肚皮贴着地面,梭梭溜溜地飘滑起来,把长长的竹缆绷得笔直,在波浪中浮现黑黑一线,似那家伙憋足了劲射出来的一串黑尿。
  刚刚想到要行动,猛然间身体向后一仰,脑袋“砰”地砸到后舱横梁上。
  他来不及摸摸后脑就一个弹弓爬起来,跨过中梁跳进朝前的尾舱,一把捞住缆绳头,俯身撅臀,两眼盯住船前这条黑线,顾不得陡然哗哗直扑面门的江水。
  “狗压的,你发威了吧!”
  再也不是缓缓的漫游、消停的散步了,大鱼背着这条船,沉重的灰黑肚皮剖开水面,发疯地直往前蹿,叉开的船艄因为拉得太重而渐渐没入水中。
  后舱已经满水,又朝中舱灌来。
  秦天几乎全身泡在翻涌回旋的水里。
  突然惊心动魄一响,秦天看见盈盈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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