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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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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把手帕放回衣袋里,举起手轻轻地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两下,然后挽住她的膀子说:“哪个跟你一般见识!……话倒说得比糖还甜。哪个还忍心责罚你?……”
    “琴姐!琴姐!……”有人从梅林那面走过来,发出了这样的叫声,打断了琴的话,使她们三个都吃惊地止住笑往那面看。原来五房的四妹淑贞移动着她那双穿青缎子绣花鞋的小脚吃力地走过来。在她旁边是淑华房里的婢女绮霞,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里面盛着茶壶、茶杯和瓜子、花生一类的东西。她们看见那个十四岁的女孩走路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都带着怜惜的眼光看她。琴走过去迎接淑贞。淑贞的瘦小的脸上虽然擦了粉,但是也掩不住憔悴的颜色。她的略朝上翘的上嘴唇好像时时都在向人诉苦一样。她走到琴的身边就挽着琴的膀子偎着琴不肯离开。她们一起走进了湖中间的亭子。几个人动手把窗户全打开,原先很阴暗的屋子就突然亮起来,一片明亮的湖水在窗下闪光,可是天色已经逼近黄昏了。绮霞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在大理石方桌面上。是一碟松子,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一碟米花糖。她又斟了四杯茶,然后抬起头对淑华说:
    “三小姐,茶倒好了。”
    “好,你回去罢,省得太太喊你找不到,”淑华不在意地吩咐道。
    “嗯,”绮霞应了一声,留恋地在亭子里站了片刻,才往外面走去。她已经走出去了,淑华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把她唤回来,对她说:“绮霞,等一会儿二少爷回来,你要他到花园里头来。你告诉他琴小姐来了,我们不在这儿就在水阁那边。”
    “晓得,”绮霞敏捷地答应一句,就转身走了。
    琴望着绮霞的短小玲珑的身子在弯曲的石桥上移动,顺口赞了一句:“这个丫头倒还聪明。”
    “她也认得几个字。妈倒还欢喜她,”淑华接着说。
    “不过她不及鸣凤,”淑英无意间淡淡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想咽住它却来不及了。鸣凤也是淑华房中的婢女,因为不愿意到冯家去做冯乐山的姨太太,一年前就投在这个湖里自杀了的。她跟这几位小姐性情很投合,琴和淑英尤其喜欢她。
    “鸣凤,你为什么还提她?……”琴忽然变了脸色,瞅了淑英一眼,说了一句话就接不下去。她把两道秀眉微微蹙着,埋下头去看水,水面上映出来她的面庞,但是有些模糊了。“妈为了鸣凤的事情常常难过。她很失悔。她常常对我们说待佣人要宽厚一点。绮霞又只是在这儿寄饭的,所以她的运气比鸣凤好,她在这儿倒没吃什么苦。可怜鸣凤,她在这儿过的大半是苦日子,我也没有好好待过她,……”淑华伤感地说,后来她的眼圈一红,就住了口,独自离开窗户,走到方桌旁边,抓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放在嘴边嗑着。
    “鸣凤虽是丫头,她倒比我们强。看不出她倒是个烈性的女子。”淑英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像发泄什么似地带着赞叹的调子说了上面的话。她那心上的缺口又开始在发痛了。她仿佛看见“过去”带着眩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飞过,她的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阴暗。
    “二妹,”琴听见她的叹声,就抬起头掉过脸看她,伸出手去挽她的颈项,柔声唤道。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琴继续关切地问道:“你好好地为何叹气?有什么心事?”
    “没有什么,”淑英不觉一怔,静了半晌,才摆摆头低声答道。“我不过想到将来。我觉得就像鸣凤那样死了也好。”她越想越伤感,忍不住迸出了两三滴眼泪。
    琴因淑英的这番话想到许多事情,也有些感触。她踌躇一下,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淑贞畏惧似地偎着琴,睁大她的细眼睛轮流地看琴和淑英,好像害怕谁来把这两个姐姐给她抢走似的。她不大了解她们的心理,但是这伤感的气氛却把她吓倒了。
    亭子里很静,只有淑华嗑瓜子的声音。
    琴心上的波涛渐渐地平静下去。她勉强打起笑容扳过淑英的身子哂笑地对淑英说:“你为何说这种丧气话?你今年还只有十七岁!”
    淑华趁这时候插嘴进来说:“先前大家还是有说有笑的,怎么这一阵子就全阴沉起来了?四妹,你不要学她们。你过来吃东西,你给琴姐抓把松子过去。”
    淑贞把头一扭,嘟着嘴说:“你抓过来罢。又没有几步路。”
    “你好懒!”淑华笑道,她就抓了一把松子站起来,她的悲哀已经消散尽了。
    “我自己来。二妹,我们过去,”琴连忙说道。她就挽着淑英的膀子走到方桌旁边。淑贞也跟着走了过来。
    琴第一个坐下去,顺便拿了两块米花糖放在淑贞面前。淑贞对她一笑,就和淑英、淑华一起坐了,四个人正好坐了四方。
    琴吃了几粒松子,喝了两口茶,就诉苦般地说:“我不来,你们抱怨我,说我忘记了你们。我来了,大家聚在一起,我满心想痛痛快快地玩一阵。谁知道你们都板起面孔不理我了,各自长吁短叹的。等一会儿我走了,你们又会怪我了。做人真不容易,我以后索性不来了。”
    “琴姐,真的吗?”淑贞吃惊地望着琴,连忙问道。
    “四丫头真是痴孩子。琴姐在骗我们。你想她丢得开二哥吗!”淑华抢着回答道。
    琴红着脸啐了淑华一口,正要说话,却被淑贞阻止了。淑贞忽然带了惊惧的表情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一边说:“听,什么声音?”
    那是尖锐的吹哨声,像是从梅林里送出来的,而且渐渐地逼近了。
    “二哥来了,”淑英安静地说。
    “对,是他。”淑华做一个鬼脸,自语道:“幸好我们没有骂他。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
    她刚刚把话说完,就看见她的二哥觉民和大哥觉新从梅林里出来,走上了石桥。觉民手里捏着一管笛,觉新拿了一支洞箫。
    “大哥,”淑贞马上站起来,高兴地叫了一声。琴也起身往外面走去,立在亭子门口等他们。他们走过来跟她打了招呼。
    觉新看见淑英,便诧异地说:“怎么,你在这儿?听说你不舒服,好了吗?”众人听见这句意外的话,都惊讶地望着淑英。
    “那是我在扯谎,”淑英噗嗤笑了一声,然后说。“你晓得我不高兴打麻将。我要不扯谎,就会给她们生拉活扯地拖去打牌。那才没有意思!倩儿来请过你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倒聪明,”觉新笑道,他的憔悴的面容也因了这一笑而开展了。“我刚刚回来,给四婶送东西去,见到王太亲母。她们已经打起来了。大妈、五婶都在那儿打,所以我逃掉了。……趁着琴妹在这儿,今晚上又有月亮,我们难得有这样聚会。我们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来作东。”
    “我看还是劈兰罢,这样更有趣味,”淑华眉飞色舞地抢着说。
    “好,我赞成劈兰,”琴难得看见觉新有这样的兴致,心里也高兴,就接口说。“顶多的出一块钱。四妹人小,不算她。”
    “好极了,我第一个赞成!”觉民在旁边拍手叫起来。
    “也好,我有笔有纸,”觉新看见大家都这样主张,也就没有异议,便从怀里摸出一管自来水笔和一本记事册,从记事册里撕下一页纸,一面把眼光在众人的脸上一扫,问道:“哪个来画?”
    “我来,”淑华一口答应下来,就伸手接了纸笔,嚷着:
    “你们都掉转身子,不许偷看。”她埋头在纸上画了一会儿,画好了用手蒙住下半截,叫众人来挑。结果是觉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占了便宜。我们重来过!”淑华不肯承认,笑着嚷了起来。
    “没有这种事情,这回又不是我舞弊,”觉新带笑地反驳道。
    “三妹,就饶了他这回罢。时间不早了,也应该早些去准备才是,”淑英调解道。
    “二姐,你总爱做好人。”淑华抱怨地说。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么就让大哥出去叫人办,钱由他一个人先垫出来。”
    “好,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就去。垫出钱难道还怕你们赖账不肯还!”觉新爽快地答应下来。“我去叫何嫂做菜,等一会儿在水阁里吃。”说罢,他不等别人发表意见,就兴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从嫂嫂死了以后,大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淑英指着觉新的背影,低声对琴说。
    “所以我们应该陪他痛快地玩一天,”觉民在旁边助兴地接了一句。
    “而且像这样的聚会,以后恐怕也难再有了,”淑英说,声音依旧很低,却带了一点凄凉的味道。
    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用责怪的口气与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你今天为何总说扫兴的话?我们都在一个城里,要聚会也并不难。”
    淑英也觉得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就低下头不作声了。她让琴跟觉民谈话,自己却拿了觉新先前带来的洞箫,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对着开始张开夜幕的水面吹起了《悲秋》的调子。水面平静得连一点波纹也看不见,桥亭的影子已经模糊了。箫声像被咽住的哀泣轻轻地掠过水面,缓缓地跟着水转了弯流到远处去了。夜色愈过愈浓,亭于里显得阴暗起来。水上淡淡地现出一点月光。
    “三姐,点灯罢,”淑贞害怕地央求淑华道。淑华正在听琴讲话,就顺手推觉民的膀子说:“二哥,你去点罢。”觉民并不推辞,便走到右面角上一张条桌前面,拿过两盏明角灯,取下罩子,又从抽屉里取出火柴,擦燃了,去点灯架上的蜡烛,把两盏灯都点燃了。他一只手拿一盏,把它们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面。烛光就在屋里摇晃起来。他忽然注意到淑英还独自倚着栏杆吹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拍一下她的肩头,说:“二妹,你不是不爱吹箫吗?”
    淑英一面吹箫,一面掉过头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递过去,一边说:“箫声太凄凉,你还是吹笛子罢。”
    淑英放下一只手,把箫一横,却不去接笛子,只略略摇摇头,低声说:“我现在倒喜欢吹箫。”“你变得多了,”觉民借着明角灯的烛光把淑英的一对清明的凤眼看了半晌,感动地说了这句话。
    淑英淡淡地一笑,埋下眼睛,若无其事地答道:“我自己倒不觉得。”
    “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这大半年来你的确变多了,”觉民充满了友爱关心地说。
    淑英迟疑了一下才低声答道:“也许是的,不过这不要紧。”
    觉民还没有开口,琴就在他背后接口说道:“你不能说不要紧。”琴马上走到淑英身边,抓起她的一只手来紧紧地握着,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然后鼓舞地说:“二妹,你是聪明人,你不要焦心你的前途,你跟大表哥不同。”
    “大哥这一年来瘦得多了,”淑英不回答琴的话,却伤感地自语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跟他不同,”觉民声音坚定地安慰她。
    淑英感激地看了觉民一眼,又掉过脸去看琴。她微微地点头,轻声地接连说:“我晓得,我晓得。”过后就开颜一笑,提高声音说:“不要谈这些事情了。二哥,你把笛子拿给琴姐吹。我吹箫。你和三妹、四妹来唱歌。”
    “好,那么就唱《苏武牧羊》,”淑华抢着说了。
    琴从觉民的手里接过了笛子,横在嘴边吹起来,淑英也和着吹起了箫。箫的如泣如诉的低鸣,被悠扬的笛声盖住了。笛声飘扬地在空中飞舞,屋里四处都飞到了,然后以轻快的步子,急急地越过栏杆,飞过水面,逃得远远的。歌声更响亮地升起来。淑华姊妹的清脆的声音和觉民的高亢的声音一起在空中飘动,追逐着笛声,一点也不放松,于是它们也跟着笛声跑到远方去了。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云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来。桥亭的影子带了烛光在水面上微微地摇动。花草的幽香缓缓地从斜坡那面飘过来,一缕一缕的沁入了人的肺腑。
    《苏武牧羊》唱完了。大家停了片刻,又唱起一首《望月》来,接着又唱了一首《乐郊》。《乐郊》还没有唱完,就看见觉新拍着手从桥头走过来,绮霞提了一盏风雨灯走在前面。
    “你们倒舒服,”觉新走到亭子门口,大声叫道,然后大步走进来,站在众人旁边。绮霞把风雨灯放在一个凳子上面,便走到条桌前拿起先前带来的篮子,再去把大理石桌上的茶壶和杯盘都收捡了,一一放在篮子里面。
    大家吹唱得起兴了,淑华和淑贞还想唱。觉新却接连催众人走,一面动手去关窗。觉民也吹灭了明角灯里的蜡烛,把灯放回在条桌上。众人便动身走了。
    淑英手里捏着洞箫。琴拿着笛子。绮霞提着篮子,淑华顺手在篮里抓了一把瓜子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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