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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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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党”三个字在淑华、淑贞的耳里是完全陌生的,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淑英略略知道一些,那是从她最近读过的西洋小说上面知道的。但是她还不能够十分了解。真正了解的只有觉民和琴,然而琴也被这三个字吓住了。
    “不见得罢,”琴略略皱一皱眉头,疑惑地低声说。但是她又严肃地问觉新道:“那篇东西在哪儿?给我看看。”
    “你带回去看罢,我等一会儿给你,”觉新低声答道。
    “我去拿,在抽屉里罢?”觉民急于想看那篇文章,就站起来对觉新说。
    “嗯。你就在我房里看,不要给别人看见,”觉新小心地嘱咐道。
    “我晓得,”觉民应了一声,便在茶几上端起一个茶杯喝了两口冷茶,然后放下杯子吹着口哨往过道里去了。
    觉新掉过头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大哥,”淑英忽然恳求地唤道。“你下次给三哥写信的时候,请你托他打听打听上海学堂的情形。”
    “你替哪个打听的?”觉新回过头惊奇地问道。
    淑英没有即刻回答,她似乎没有料到觉新会问这样的话。但是琴却在旁边自语似地插嘴说:“也许是为她自己打听的罢。”
    “二妹,你自己……?”觉新惊讶地望着淑英激动的脸色问道。
    淑英略略抬起头看了觉新一眼,她的脸色渐渐地变了,最后她淡漠地答道:“我不过随便说句话。我自己打听来做什么用呢?琴姐知道的。”
    琴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淑英,她起初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后来也就明白了淑英的心情。她不说什么,却走去倒了半杯茶自己喝了,然后又斟了一杯走到淑英旁边,把茶杯递给淑英,一面说:“二表妹,你吃杯茶罢。”淑英先不去接茶杯,却仰起头看琴。琴对着淑英微微一笑,眼光非常柔和。淑英默默地望着琴,脸上的忧郁也渐渐地淡了。她连忙伸出手去接了茶杯,同时还说道:“琴姐,难为你。”
    “你们在耍什么把戏?这样鬼鬼祟祟的!”淑华看见这情形,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有些纳闷,忍不住大声问道。
    “这又奇怪了。偏偏你一个人心眼儿细。我不过给二表妹倒杯茶,有什么鬼鬼祟祟的?”琴带笑地望着淑华回答道。
    “你要吃茶,我也给你倒一杯。”她便往茶几那面走去。
    “啊哟,我不敢当,”淑华故意做出惊惶的样子大声说。“我没有福气使唤一个这样阔气的丫头,看把我折煞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倒罢。”她说着就站起来,走到茶几前面,争着去拿了茶壶在手里。
    “三女,你怎么跟你琴表姐争茶壶呢?她现在还是客人,你应该让她点,”周氏故意开玩笑地说。她还怂恿海臣到琴的身边去,她对他说:“快,快,你快到琴孃孃那里去,劝劝她们不要打架。”
    海臣真的到琴的身边去了,拉着琴的衣襟唤她。
    琴听见周氏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就搭讪着说:“我好心好意地给三表妹倒茶,哪儿是跟她争茶壶?大舅母看错了……”还没有说完,琴看见海臣走过来,就蹲下去抱起他,跟他讲话。
    淑华听见继母的话,不觉失笑了。这时她刚刚喝了一口茶,听见琴的话,又看见海臣走过来,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把一口茶全喷在自己的衣服上。她连忙放下茶杯,一面咳嗽,一面摸出手帕揩了水迹。
    “阿弥陀佛,”淑英在背后低声念道。
    “哪个在念佛?”淑华故意掉头望着淑贞问道。
    “二姐,”这许久不说话的淑贞含笑答道。
    “这叫做眼前报应,”琴忽然掉过头说了这一句,就站起来,牵着海臣的手回到座位上去,让海臣站在她的膝前。
    “报应还在后头勒!”淑华冷笑道。
    “已经够了,”淑英说。
    “善有善报,人家的好报还在后头!佛爷连人家的终身大事也管的,”淑华报复地说了,自己第一个笑起来。
    众人都笑了,只有淑英和琴没有笑。琴装着不曾听见的样子,只顾埋头逗海臣。淑英略略红了脸,也想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就往四面看。她忽然注意到觉英站在天井里,对着屋檐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觉群、觉世两个堂兄弟和堂妹妹淑芬在他旁边,聚精会神地望着屋檐上的什么东西。她心里更加不舒服,便叫一声:“四弟!”
    觉英应了一声,抬起头看她一眼。他依旧站住不肯动。
    “四弟,你又在做什么?”淑英气恼地问道。
    觉英笑了笑,又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起来。
    “他在唤鸽子。二妹,你管他也没有用,他不怕你,”觉新看见觉英不理淑英,便皱了皱眉头,温和地劝慰淑英道。
    忽然起了一阵扑翅膀的声音,一只背上带黑花的白鸽从屋檐上飞了下来。它在天井里石板上跳来跳去。觉英和觉群、觉世马上跑过去捉它。淑芬顿着脚接连地嚷着:“快!快!”鸽子带跳带扑地奔逃。这时天色已经阴暗了,那只鸽子大概看不清楚周围的景物,它在石板过道两边的几个花盆中间跳了几转,终于被觉英一下子抓住了。
    “捉到了,捉到了!”觉群、觉世两个高兴地嚷着。
    “四弟,”淑英忍不住又严肃地叫了一声。
    觉英兴高采烈地跑到石阶上面来。觉群、觉世和淑芬都跟在他后面。淑芬不住地嚷着:“四哥,给我看。”觉英不理睬她。他匆忙地朝着周氏唤了一声“大妈”,接着又招呼了琴。然后他把手里捏着的鸽子给淑英看,一面得意扬扬地说:“这只‘马蹄花’是公的,而且是红沙眼。不晓得是从哪儿飞来的。到底给我捉住了。”
    觉英一只手捏着鸽子,那只美丽的生物在他的手里变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挣扎一下。淑英嫌厌般地把头一扭,说:“我不要看。”淑贞和淑华却很感兴趣地看着那只新奇的小生物。海臣也跑过去要觉英把鸽子放在他的眼前给他看。
    “四弟,你放了它罢。人家好好地飞着,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捉来关起?”淑英不愉快地对觉英说。
    “那不行。这样好的鸽子,哪个舍得放走!”觉英固执地答道。他又对觉群说:“五弟,你去给我拿把剪刀来,我要剪掉它的翅膀。”
    觉群答应一声,就跑进过道到后面去了,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他拿了一把剪刀回来。
    觉英用左手捏住鸽子,右手拿起剪刀,又叫觉群拉开一只翅膀,便齐着羽毛剪去,差不多把翅膀剪去了一半。然后他又去剪另外的一只。
    “真作孽呀!”淑英闭着眼睛憎厌地说。
    觉英剪好了两只翅膀,把剪刀递还给觉群,于是一松手把鸽子往地上一掷。鸽子在地上扑了两下。海臣连忙跑去捉它,居然捉到了。他很高兴,就嚷起来,却又被鸽子挣脱了去。鸽子跳下了石阶。它想飞,但是飞不起来。它只顾扑着、跳着。觉世先跑去捉它,后来觉英和觉群都跳下石阶去追它。觉英一下子就把它捉在手里了。
    “四爸!四爸!”海臣在阶上看见觉英捉到了鸽子,便高兴地大声唤道。他要觉英把鸽子拿过来给他玩。觉英并不理他,却捏着鸽子兴高采烈地带跑带跳出了拐门往外面去了。觉群和觉世也跟着跑出去。淑芬也跑到外面去了。
    “海儿,过来,不要跟你四爸去闹,”琴说着就去把海臣拉过来,抱起他坐在她的膝上。
    “他倒方便,剪了一地的羽毛就走掉了,”淑华抱怨地说。淑英皱了皱眉尖,叹了一口气,抱歉似地站起来,自语道:“我去喊翠环来扫罢。”
    “何必喊翠环?喊绮霞来扫就是了,”觉新接口说。绮霞正站在堂屋的侧门口,靠着门框听他们谈话,这时听见觉新的话,便急急地走进上房里去,拿了撮箕和扫帚出来,把地上的羽毛扫干净了。
    “老四这种脾气真没法改,”周氏把头摇了摇,闲谈地对淑英说。“二姑娘,你们两姐弟性情差得真远。你那样用功,他那样爱耍。你爹也不大管他,就让他去。”
    “爹不晓得骂过他多少次,打也打过的,他那牛性子总改不掉,”淑英答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觉民就从过道里走出来,他问道:“你们在说哪个?”
    “四弟,”觉新接口答道。他看了觉民一眼,低声说:“你看过了?”
    觉民点了点头,便走去对淑英说:“二妹,你又谈四弟的事情。你何苦自寻烦恼?你每回谈起四弟都要生气,又何苦来?”
    “我想他年纪再大一点,说不定会变好的,”琴顺着觉民的口气安慰淑英道。
    “我也晓得,”淑英低声答道。“不过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个好一点的弟弟,我的处境也许比现在好……还有七弟,虽然才四岁多,就已经淘气了。”她还想说下去,忽然觉得心里难受,她好像看见忧郁慢慢地从心底升上来,她害怕自己到后来不能够控制,就闭了口,埋着头不再说话了。
    夜已经来了。众人看不见淑英脸上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却是听见了的,然而知道这声音里面含着什么样的东西的人就只有觉民和琴两个。觉新只在声音里听到了一点点寂寞和忧郁,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他觉得心里微微地起了一阵痛。他在镇压自己的悲哀。他想不到找话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动着,虽然海臣缠着她,要她讲故事,但是她的心却在淑英的身上。她不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隐痛也被淑英的话触动了。她不禁感慨地说:“可是我连一个这样的弟弟也没有。这样看来,还是你好一点。”她是把这些话用安慰的口气来说的。
    “琴姐,你何必叹气?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们弟兄很多,只要你不嫌弃,都可以看做你的弟弟,”淑华笑谑地说。琴懂得淑华的意思也就不分辩了。她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开始对海臣讲故事。
    “三妹,人家在说正经话!你总爱开玩笑!”觉民听不入耳,就正言对淑华说。
    “我没有跟你说话,不要你来岔嘴!”淑华赌气把嘴一噘,这样说了。但是脸上还带着笑容。
    觉民不答话,对淑华微微一笑,便去听琴讲故事。淑华也不再作声了。琴慢慢地用很清晰的声音讲述一个外国的童话,一个睡美人的故事,不仅海臣的注意力被她的叙述完全吸引了去,连淑贞也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样的故事在海臣的脑子里完全是新奇的,所以在她叙述的当中他时时拿各种各样的问话打岔她。
    周氏和觉新两人没有听琴讲故事,他们在一边谈话。他们谈的便是周家搬回省城来的事。房子已经租好,周氏看过也很满意,现在正叫人在那里打扫,周家到时便可搬进去住。他们又谈着周家的种种事情,后来又谈到觉新的两个表妹身上。
    “蕙姑娘的亲事是从小就定下的。男家是她父亲的同事,还是上司做的媒,当时就糊里糊涂地定下了。后来才晓得,姑少爷人品不大好,脾气坏。外婆同大舅母都不愿意,很想退掉这门亲事。但是大舅又不肯丢这个面子。男家催过几次,都被外婆借故拖延了,不晓得怎样现在却到省城来办喜事。”周氏虽然只是在平铺直叙地说话,但声音里却含了一点不满。蕙是大的一个,第二个叫芸,是觉新的二舅母的女儿。
    “蕙表妹年纪并不大,我记得今年也不过二十岁,”觉新压住心里感情的激荡,故意用平淡的声音说。
    “二十岁也不算年轻。本来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岁时就应该嫁过去的。那位姑少爷好像只比她大两岁,”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个少女,但她的同情却是短时间的,她说过这番话以后,自己不久就会忘记了,所以她不会想到她的话会给觉新一个打击。这不仅是因为觉新关心那个少女,主要的还是觉新在这件事情上面看见了自己一生演过的悲剧。知道又多一个青年被逼着走他走过的那条路,就仿佛自己被强迫着重新经历那惨痛的悲剧。他的心里发生了剧痛,像一阵暴风雨突然袭击过来似的。他极力忍耐,过一会儿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还在讲故事,几个年轻人都静静听着,只有海臣仍旧时时发出一些奇怪的问话。淑英本来也在听琴讲故事,但后来她却注意到周氏同觉新的谈话,最后就专心去听他们讲话了。不过她依旧是在偷偷地听。她并不参加他们的议论。他们的话使她想到一些别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却又不能够。到这时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来轻轻地走过去,就靠了觉新坐的那把竹椅站着,突然鼓起勇气用战抖的声音发问道:“大妈,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愿意,为什么不退婚呢?这样不苦了蕙表姐一辈子?”
    觉新听见这问话,连忙惊讶地回过头看她。月亮进了黑云堆里,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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