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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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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还是讨厌,完全彻底无所谓。这大概也是阿专刹那间想说却不敢说的,或说阿专直觉到的却想不到的。



〃为什么?……〃女老板的火气确实让阿专觉得她没有道理。



〃反正你换一种铃声就是了!〃



〃……好的。换哪一种?〃



〃老老实实的电话铃怎么不好呢?你就不能让我舒服一点吗?每天给你打几十通电话,要我听几十遍那个鬼音乐吗?!〃



阿专碰到过晓鸥不讲道理的时候,但很少这么不讲道理。



〃你要再让我听一次那个鬼音乐,你就给我结账,走人!〃



〃好的!马上换!〃



阿专是很难被谁气走的。他的忍受极限弹力很大。此刻他一声不吭,晓鸥几乎能看见他在三千公里之外俯首帖耳。一分钟就这么过去了。静默让晓鸥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叹了一口气。老史的罪过,让她失控到这种程度。若是把忠心耿耿的阿专气跑,老史该全权负责。叹息之后,她让阿专把他的手机递给老史。



〃哟!你大小姐给惊动了?!〃老史逗她玩的口气,〃阿专!我叫你不要惊动梅大小姐的大驾呀!〃



〃还用阿专惊动?史老板现在是妈阁的名人,看了那次史老板落网记电视新闻的人都记住您的尊容了。〃晓鸥阴阳怪气地回答。



〃我是去香港参加一个展销会,顺便来看看你。〃老史不在乎晓鸥的揶揄。



〃什么展销会啊?〃



〃是一个贵重木材艺术品和家具展销会。〃



〃在哪里啊?〃



〃在中国领事馆旁边的文化艺术中心。〃



说假话比说真话流利自信的人不少,可像老史这样流利自信的,大概不多。



〃陈小小和你一块来的吗?〃



〃没有。厂里、法院里的事那么多,她哪儿走得开?孩子也需要照顾。〃



〃你住在哪家酒店?〃



〃凑合住,住在离泗蜢钢不远,离大大龙凤茶楼很近,叫什么来着……对了,富都!〃



〃你答应过小小和我,不会再进赌场了。〃



〃我没玩,看看还不行?!〃老史的嗓音扬上去,骂街的嗓门。



晓鸥看着手机,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恼羞成怒的赖子。会羞会恼就还不是地道赖子。给他台阶下吧。有阿专的望哨,老史不会出大动作。等北京这头的事务结束,确保段凯文的还款到位,她再去招架老史。



她躺回床上。这一夜已所剩不多。



后来她听说老史给各个赌徒当了一夜免费参谋。一张赌台轰走他,他会在赌厅盘旋一阵,盯好一张台的路数,再朝那张台俯冲。一夜之间,老史不辞辛苦,使一些人赢了、一些人输了,他也间接输输赢赢。那些赢了的人,老史参谋或不参谋都注定会赢,因为他们的赢是一次次的输铺垫起来的。那些输了的人也是注定要输,但是有个自充参谋的老史,他们的责怪便有了去处:他们的运气是由于误导而转向的。老史从而被联合起来的赢者和输者一同憎恶,一同驱赶。不过他在最初没有引起公愤之前,还是从几个赢者手里搜刮到几笔〃抽头〃。无非一千多块钱。



第二天早上六点,阿专跟着老史向金沙走去。小赌厅的低端客人多,气度也就小,心也就黑,赢的概率也就低些。这是老史听人说的。他要玩就跟金沙这个级别的庄家玩。往金沙的路上,老史被阿专贴得难受,叫他离远点。阿专稍远一点,可还是一块上乘狗皮膏,甩不下去他。老史发了大脾气,自己给晓鸥打了个电话。



晓鸥就是这个时刻被吵醒的。北京灰白的早晨刚上窗台。老史的嗓音和调门都不像老史,像某个年代悠久的电影中的人物:由于当年录制条件和声音审美观以及片子和磁带被闲置太久而生发出特有音色,速度有些偏差,因而声音失真而接近卡通。他大致是骂阿专死不识趣,狗一条,真是条狗也该被打走了。



〃你慢点说。〃晓鸥厌烦地打断他。



他慢不了,在赌场一夜不寐的人都有种病态的速度。此刻的老史比《献给艾丽丝》还饶舌烦人,从骂阿专转过来骂晓鸥了。一串一串的丑话持续加速,意思是梅晓鸥拿她自己当谁呀?!上次是关,这次是看,他史奇澜的老婆也不敢这么过分吧?!



〃嚷嚷什么?!再嚷嚷我让赌场保安直接把你推出妈阁海关。〃晓鸥的牙关使着一股力,咬出的字眼气大音小。



史奇澜没听过梅晓鸥如此险恶的腔调,被吓住了,继而因为自己被一个女人吓住而窘住了。



〃办什么展销?我还不知道你?满嘴谎话!一查就查清楚了,哪儿来的什么贵重木制品展销?!〃



〃你跟小小联系了?〃史奇澜把一切希望建筑在小小和晓鸥翻脸的现实上。自上次的〃跳楼〃事件,陈小小跟梅晓鸥就断绝了关系,老史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我不用跟她联系。一个展销会还不好打听?网络是干什么的?〃晓鸥无情揭露,〃一个展销会不需要做广告?除了是一帮白痴,不想让人买他们的东西!〃



史奇澜又不说话了。其实梅晓鸥什么都没打听,并且广告做不到位的展销会也多的是。她就凭一点稳准狠地识破这位老史,那就是:他声称的事物反面一定是真相,他撒谎倒过来听就是实话。他声称去香港办展销,这句谎言的反面便是根本不存在什么展销会,他也没因此去香港。



〃那展销会是十二月份开,我先去打探路子……〃



老史现在的谎是为面子撒的。谎现在是他的衣裳,你知道是假的也不能把人剥得赤裸裸的。而晓鸥就是要剥得他赤裸裸的。赤裸裸一个垃圾男人,看你梅晓鸥还为不为他心痒痒。



〃那我问你,〃她压低声,几乎压成了女低音,一种危险的声音,天边滚动的雷一样,〃你老实回答我,你从香港怎么过来的?妈阁海关怎么会让你过来?上次你可已干过一回了。〃



老史早已在海关挂了号。倘若老妈阁有一百个海关官员,晓鸥起码跟二十个做了半熟人,跟五个做了朋友。否则她梅晓鸥应已被史奇澜们害死或逼疯十次了。



老史之所以能发挥才华就因为他对某些事物的大意。他的大聪明是他无数细小愚蠢的反面。没有诸如忘记护照之类的小愚蠢,他就不会有雕刻传世之作的大智慧。他的大智慧和小蠢笨是他人格、气质的拼镶,紧紧茬在一起,天作之合。他把晓鸥手里捏着的这桩致命把柄忘了!



无地自容的老史挂了手机。



晓鸥也挂了手机,随手把它往枕头上一扔。似乎老史通过它跟她说话,跟她撒谎狡辩把它都弄脏了似的,她不要它耽在自己手里。她的眼泪慢慢从面颊上流下。这个不成器、扶不起的老史。这个知道他扶不起还在锲而不舍地硬扶他的梅晓鸥。她恨透了老史,因为老史已成了一堆污秽,可他对晓鸥还是一味药,虽然是早先吃下去的,但功效一直在作用她。而每次见他、听他、想他,功效都会扩大一会。扩大到差一点勾销他一千三百万的债务!她也在混账的作用下成了混账,在妈阁和香港这样的地方,做个慷慨的混账,稀里糊涂勾销欠债人一大笔债务是没人赞誉的;做个精明敬业的生意人,一横一竖地记账讨债才是本分。本分人是为自己和家人把自己的活儿干漂亮。一个社会人人都做本分人就稳定发达……



两小时之后,晓鸥在吃早餐看晨间新闻时接到阿专电话。老史反跟踪成功,现在各个赌场的小兄弟都向阿专报道老史失踪的消息。



中午了,老史继续失踪。



下午一点,钱庄的短信来了。一笔款子从北京汇到老季账户。晓鸥正在试衣间试冬季裙装,马上脱下新衣,换上自己的衣服。不用做无聊的事来消磨时间排遣焦虑了。她系好纽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然后把一套套新裙装端正地挂回衣架。差点买下一套她以后肯定不会穿的衣服。只有焦虑能让她走进昂贵无比的〃香奈尔〃、〃迪奥〃、〃普拉达〃,把一堆不合意的甚至设计荒唐的衣服往身上套,当着自己一个人的面出自己一个人的丑,看看这些衣服究竟能把你打扮成什么怪物!其间还让胆怯地怀有希望的导购小姐一次次烦扰她:〃号码不大吧?〃〃我们还有另一个样式也特适合您!〃〃您气质那么好,试试这一套!〃这些导购小姐用〃气质好〃来骂她不漂亮,〃好气质〃是〃青春已逝〃、〃红颜渐老〃、〃不够漂亮〃的同义词。



她理好头发,看着〃气质好〃的自己。钱终于到位,段总,谢谢您阻挡了几乎在我心里垮塌的段凯文形象。从镜子里看到衣钩上几件贵得惊人的裙装挂得隆重端庄。每件衣服的价值都能让老史在赌台上玩一把,快活一会儿。因此她觉得它们跟老史的玩上一把、快活一会相比,更不值当,更无聊。她一开门出去,就要让导购小姐失望了。她知道小姐刚才在门外等她试衣时有多焦虑。她马上就要平息小姐的焦虑,用失望。不到三十七岁的梅晓鸥认为,失望比焦虑好。



一件重要的事她忽略了,钱数。与钱庄老季的约定是手机短信中不提具体数目,为三方的安全。出了〃迪奥〃的大门,站在被各种国际品牌店筑起的宽阔走廊里,她给老季拨了个电话。汇数是多少?三百万。不对吧?不对是什么意思,钱庄跟她梅小姐做了十年生意,不对过吗?



焦虑扼住了晓鸥的喉管,使她艰难地向黑帮腔调毕露的老季解释,不是说他不对,是钱数不对,汇款方不对。然后她挂断老季,连〃拜拜〃都省略了。她马上拨通老刘的办公室电话。老刘是遵守上下班时间的好干部,不然他上哪儿找八个小时读完日报、晚报、参考消息的每一条新闻,上哪儿去找到办公室那么安静的地方去看股市行情,顺便吃进、抛出?



〃喂!〃老刘在他的副司长办公室电话上的声调跟在手机上略有不同,拖出一点官腔,〃哪里呀?〃



〃你那位朋友跟厅里借钱是有整有零,现在还钱就有零没整了。零头都不够。三千多,他还个三百,什么意思?〃赌徒们都习惯把大数目后面拖泥带水的一系列零去掉,尤其在电话上,三千多万在这里就是三千多。



〃……谁,谁呀?〃



晓鸥不理他。老刘当然明白她说的那位朋友是谁。其实老刘对自己拉给晓鸥的每个客人输赢数目都记得很清。他不愿带祸害给晓鸥,也在乎晓鸥挣了大数后给他个小数。



〃你现在打个电话,看他在哪里,在不在他的公司。别说是我让你打的。〃晓鸥指示道。



〃那我给他打电话说什么?〃



是啊,说什么?段凯文这样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此刻一定要有大事才能给他打电话。找借口也得找个大借口。



〃你就说,梅晓鸥问他,剩下的三千是不是汇出了,收款人没收到。三千不是小数,值当问一声。〃



〃那他会纳闷,梅小姐怎么不亲自问……〃



〃放心,他不会纳闷。〃



老刘就像脊梁上被抵着刺刀尖似的,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他把办公室桌上的电话搁在一边,让晓鸥听他用手机跟段凯文通话。拨通了号,老刘的手机打开了麦克,晓鸥马上听见段的手机彩铃变了,变成了《献给艾丽丝》。堂堂段总,音乐教育启蒙比农民工还晚。



手机没人接。还欠款不足零头的人一般都不会接手机。晓鸥〃拜拜〃了老刘,跑下楼,奔了几条街。两台插卡电话落着北京的沙尘,背靠背站在街上,很久没人理会它们了;拥进城市的村民农夫们对着自己的廉价手机大叫大喊,从它们身边来去,似乎都不认识它们了。它们一副知趣的站相,自己都嫌自己多余。



晓鸥皮包里备有一百元一张的电话卡。她的行当要求她随时保持通讯畅通,并备有替代通讯方式。卡被插入卡口,手指开始按拨号键,她用心做着每个动作,这种老式通讯方式对于她成了新式的。她不能让对方识辨梅晓鸥的手机号,于是这么麻烦她自己。因为用心,马路上的喧嚣归于沉杳,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



段凯文是个让人畏惧的人。欠了这么一大笔债也不妨碍别人畏惧他。



电话接通。前台小姐背诵着礼貌辞藻,那些从没爬过她的大脑的辞藻。她说段总不在办公室,去某个大饭店开会了。哪家大饭店?不好意思,不知道。还回办公室吗?不好意思,不清楚。能帮着打听一下吗?比如问问段总的秘书或者助理什么的……不好意思,不让打听。



晓鸥挂上插卡电话。再听一个〃不好意思〃她就会精神错乱。〃不好意思〃舶来二十多年,村姑们变成了售货员、前台小姐、餐馆服务员都对你〃不好意思〃。二十多年来〃不好意思〃把中国人的廉耻心和责任感都〃不好意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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