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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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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两个人相帮着把它绑在后车座的旁边,就准备一起相跟回家了。

    每到这个时候,学校就乱成一团。乡里的学生纷纷收拾起空瘪的干粮袋,离城近的步
行,离城远的骑自行车,纷纷涌出了校门口。他们要回家去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在家里,
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回家的孩子做两顿好吃的,然后再打闹一口袋象样的干粮,
以便下一个星期孩子在大灶饭外有个补充。这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就象退了潮的海滩那般宁
静。到了星期天下午,乡里的学生又都纷纷返回来,这个世界才又恢复了它那闹哄哄的局
面……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
去。两个人共同骑过好几年车子,他们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
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路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外,川道
完全消失了。西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
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前
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
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
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

    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个人都
累得满头大汗。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十来个村
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
源的。

    下了山,过了一个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华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了。他们
双水村离石圪节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间隔一个罐子村——少平他姐兰花就出嫁在这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象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下山村一闪而过。接着
就到了石圪节公社。

    公社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一条约摸五十米
长的破烂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样的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但这镇子在周围十几个村庄
的老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大地方。到这里来赶一回集,值得乡里的婆姨女子们隆重地梳洗打
扮一番。另外,这街上的南头,还有个小食堂。食堂里几个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员,在本公社
和公社主任一样有名气——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对天天能吃肉的人多么羡慕啊!

    石圪节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没什么人。少平和金波也没打算过桥去逛一逛。前两年在
这里上初中时,他们常爱到这条街道上来遛达。那时,这地方在他们眼里也是大地方。可现
在,他们已经逛过更大的世界,这条破败的街道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前面的中学附近时,他两个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车子。中学也在河对面,
四、五间教室,两排石窑洞;窑洞下面,一个小土操场上安一副破烂的篮球架。多么可爱的
地方啊!他们在此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对这地方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身体一样。现在他们虽然
到了一个大学校,但这里的一切都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睡梦中。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他们知道,除过几个公派老师外,学生和挣工分的老师都回家去
了。他们的妹妹兰香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沟道里暗了下来,风也有些凉森森的。他俩立了一会,谁也没说什
么话,就骑着车子又上路了。少平蹬车,金波坐在车后,用一只手亲热地搂着他的腰,一口
好嗓音唱起了信天游:“提起我的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州三十里铺村……”象银子一般
清亮的东拉河,到这里水量已经大点了,此刻在夕阳的辉映下,波光闪闪地流淌着,和公路
并行,在沟道里蜿蜒盘绕……到了罐子村的时候,少平猛一下停住了车。他突然看见他妹妹
兰香站在公路边,象是在等人——说不定就是在等他哩!

    他和金波跳下车子,兰香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少平吃惊地看见妹妹脸蛋上挂着两颗泪
珠,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姐夫……”兰香刚一开口,就哭得说不下去了。少平扭头对金波说:“你骑车先回
去。那点面先搁在你家里,罢了我来取……”

    金波是个聪敏小子,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许不便帮什么忙,就骑着车子
走了。上车子后,他又扭过头说:“需要我,你言传一声……”

    金波走后,为了使妹妹平静一点,少平用手在她头上亲切地摸了摸,说:“别哭了,你
快给我说,出什么事了?”兰香揩了一把眼泪说:“姐夫叫公社拉到工地上劳教去了……”

    “我还以为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问妹妹。“就在咱村里。”

    “为什么劳教?”

    “出去贩卖了点老鼠药,人家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姐姐呢?”

    姐姐抱着猫蛋狗蛋到咱家去了,让我留在这里照门。我急得不行,就在路边等你回
来。”

    “爸爸和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还没回家去,姐姐就在这里把我拦住了……”

    孙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难受。他知道这件事会把他们家在全公社扬臭。这年头,老百
姓尽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誉。谁家的一个人给糟践上这么一次,家里另外的人跟
集上会都有人指着后脑勺说长道短。更不要说,以后公家在农村需要个人,家庭成员有政治
问题,那就只能靠边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时就遛遛达达不好好劳动,家里光景一烂包,全
凭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要是劳教,丢人不算,还不给工分,一年下来又不知要出多少
粮钱——现在他们家多年的粮钱都堆在一起还不了帐。

    “王八蛋!”孙少平气愤地骂了一句他姐夫。

    “就苦了个姐姐……”兰香难受地说。她今年十三岁,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一身
旧衣服,但乌黑的短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爱的模
样。由于家境贫困,她从小就很懂事,刚刚四五岁就常提个小篮篮出去拔猪草,捡柴禾。这
孩子脑子反应很快,在数学方面很有些天资,小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家里算帐,她在旁边一口
就说出来了,常常把两个大人惊得目瞪口呆……现在,这兄妹俩站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把
他们的姐夫王满银恨得咬牙切齿。

    少平对妹妹说:“走,咱现在回村子去!”

    兰香说:“姐姐让我在这里照门哩……”

    “你怎敢晚上一个人住在这?再说,这家里有什么金子银子要照哩?那几个破盆烂碗,
白给贼娃子都不要!走,咱上去把门一锁,回家去。”

    “行!”兰香也早在这里呆不住了,想回村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凶险。

    这兄妹俩把罐子村姐姐家的门一锁,就相跟着一路小跑往回走。

    离村子一里路的地方,他俩紧张地站在公路上,不敢走了。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就在
他们村头。已经听见高音喇叭的吼叫声了。远处,在东拉河对面的半山坡上,插着许多红
旗,人群象蚂蚁一样乱纷纷的。两个孩子马上想到,那个不是东西的姐夫就在那里劳教。说
不定爸爸也在那里——因为他是基建队的。当然,二爸肯定也在那里,他是大队支部委员,
又是队里的基建队长。说不定二爸还能帮点什么忙吧?他总算是队里的一个领导人。不过二
爸是个穷先进,不可能给这种“资本主义”说情。再说,这是全公社会战,就是他愿意帮
忙,恐怕也顶不了多少事。

    这两个孩子顿时被眼前这宏伟的场面吓住了,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他们一直沿
公路走回去,对面村里的人肯定都会看见的。真丢人啊!本村的人说不定还要给陌生的外村
民工指点他俩,说:瞧,这就是王满银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咱干脆绕着从山背后回家去?”兰香想出个聪明办法,对她二哥说。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建议。于是两个人就淌过东拉河,从山背后的一条庄稼小
路上转着往回走。

    他们来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时,忍不住都把腰猫下,从土塄边探出头,往下边的工地上
看。对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下面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进行一场战争。

    下面人群乱纷纷的,红旗招展,喇叭吼叫,黄尘飞扬,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车子的那个!看,还是爸爸给姐夫往车子上装土哩……”

    少平也看见了。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说:咱们回……”


第五章

    一九七五年,由于国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荡和混乱的
状态中。四月,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上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
政》。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越批越多了。

    在农村,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了。县、社、队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
路。有的县竟然集中四、五百脱产干部,到一个生产队去批判一个大队书记的“资本主义倾
向”。

    在公社一级,出现了一种武装的“民兵小分队”,这个组织的的工作就是专门搞阶级斗
争。这些各村集中起来的“二杆子”后生,在公社武装专干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
猪肉、粮食和一切当时禁卖的东西。他们把农村扩大了几尺自留地或犯了点其它“资本主
义”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赌徒和所谓的“村盖子”、“母老虎”,都统统集中在公社
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强制这些人接受“劳教”。被“劳教”的人不给记工分,自带口
粮、被褥,而且每天要干最重的活:用架子车送土。一般四个“好人”装,一个“坏人”
推;推土的时候还要跑,使得这些“阶级敌人”没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这些人难堪的
是,在给他们装土的四个人中间,就安排一个自己的亲属。折磨本人不算,还要折磨他的亲
人,不光折磨肉体,还要折磨精神。

    王满银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队从罐子村带到这工地的。前几天他逛了一回县
城,从一个河南手艺人那里买了些老鼠药。他返回时就在石圪节的集市上倒卖了其中的十几
包,每包赚了五分钱,总共得利不足一元。不知这事怎么就让公社的民兵小分队知道了,现
在把他拉到这里受这份洋罪。

    满银的老祖上曾经当过“拔贡”。先人手里在这一带有过些名望。到他祖父里,抽大烟
就把一点家业抽光了。他父亲后来成了前后村庄有名的二流子。一九四七年,国民党胡宗南
进攻这一带时,他母亲把他生在躲避战乱的山崖窑里。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用辛
劳把他抚养到十九岁,在一九六六年也病故了。从此,他在这社会上就成了孤单一人。这年
紧接着文化革命开始了,他很高兴世界乱成这个样子。第二年,满银踊跃地参加了县上的一
派武斗队。第一仗打下来,他就被另一派俘虏了。他干脆又参加了俘虏他的这一派武斗队,
去打他原来参加的那一派。反正对他来说,这派那派都一样,只要有好吃的,每天再给发一
盒纸烟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后,王满银害怕了,把枪一丢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后,他又不想
种地,灵机一动,逛到外面开始做起了小生意。他的买卖都在各地武斗队那里做——他知道
这些人的需要和他们的行踪;因此那几年也混了个嘴油肚圆……不知是哪一天,他睡在自己
冰凉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老婆。脑子里把前后村庄未嫁的女子一个个想过去,最后
选定了双水村孙玉厚的大女子兰花。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
水、种自留地都行——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

    他在外面逛胆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闹腾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媳妇了。

    罐子村离双水村才几里路,他也没什么事,于是就三一回五一回跑个不停。起先,他常
黄昏时在双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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