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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战场上那支没有番号的连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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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噶嘎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相信磨盘,相信湛江来这个活阎王,哪怕全连剩下一半,他依旧信赖这两个人。
  昨夜雪停后,天阴沉沉的,后来早上放晴了,却夹着北风,很冷。
  老宋集合了半个连,看他们棉衣棉裤上湿漉漉的,血迹、油迹都未干,眼眶子里就又湿润了。其实在抗大学习的时候,以前的老团长就说他不是个当兵的料,应该去写诗,可他没当真,后来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打秃了,他才觉得老团长的话说得挺对。
  一位诗人拿枪上战场,就常常掉眼泪,他看到自己的兵没吃的,哭;看到士兵冻得直发抖,也哭。湛江来常说,老宋这么多年是把小鬼子哭死的,把青天白日哭跑的。
  所以他常想,自己的眼泪究竟淹死了多少人。
  “指导员别哭,一哭准没好事。”扯火闪逗他。
  “什么话!”老宋有点不好意思,他装作咳嗽掩盖自己的诗意,说,“虽说是在打仗,但文化知识也不能放下,在国内的时候学到哪里啦?谁说说。”
  书里乖乐了,他说:“指导员喏,您把板子带上就好喽,这时候来段山东快板解解乏多好。”其他人跟着起哄,完全忘记了昨日的激战,其实他们在战场上,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忘记,忘记别人,忘记自己,这样才不至缅怀于记忆所带来的伤痛。
  斗士是矛盾的,要热情,又介乎于冷酷,老宋说,纯粹的战士就像一把燃烧殆尽的火把,冰冷地燃烧自己。
  但老宋自己却不会燃烧,他如多数山东人一样,学不来冰冷。就如现在,看着这些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站在寒风中的士兵,他感到他的心在备受煎熬。
  所以他想法子把这个集合搞得温馨一点,但看起来适得其反。
  在起哄声中,老宋唱了一段山东快板,虽然没有板子,但他的兵会拍手,而且配合得非常融洽,这在冰天雪地中显得有点突兀。
  湛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直如鬼魅一样突然出现,然后他把场上的大红人叫了去,士兵们有点委屈,还想让老宋来一段,但看到湛江来的双眼时,谁都没敢吱声。
  他让磨盘给大家找点吃的,野菜、压缩饼干、干面饼,什么都行,就是现在别烦他,因为他对老宋说,给他们补充的兵中午才能到。
  “一个排?”
  湛江来摇摇头,点了根中朝光荣牌香烟,吞云吐雾地说:“四个。”
  老宋瞪着眼,有点结巴:“四个排!俺的祖宗,咱不成加强连哩。”
  “美得你,是四个新兵蛋子!”
  湛江来悻悻地吐了一蓬烟雾,老宋呛得直流眼泪,他不知道是咳嗽还是叹气,说:“那你还等他们做甚?咱不是有任务了吗,直接抬腿走人呐!”
  “你以为我不想,可这四个人里头有个朝鲜人,能做向导,来到这以后咱们冤枉路可没少走,现在本地人就是香饽饽,咱得把他吃住了,捂热乎了。”
  “这你放心,其他的呢?”
  “等他们来了咱就抬腿,团里下来的任务是不惜任何代价直插军隅里方向,我们还是先头部队,那三个补充来的带着电台,金贵着呢。”
  “那我得提前跟田大炮打招呼。”
  “去吧,我想静静。”
  老宋看他从怀里掏出红皮日记,有些欲言又止,他哑了半天嗓子,还是回连里去了。湛江来一手捏着铅笔,一手捏着烟,许久都没写出来一个字。
  他盯着那本日记,那褪去的红色依然触目惊心,他一直认为这是有魔力的颜色,让信仰和执著都不可置疑。
  当他终于写下入朝以来的遭遇后,踌躇了半天,才在末尾加上了一段话:今次我连阵亡之人,仍未有九虎文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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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何种肤色,皆是死人(1)
书里乖找不到针线,那条棉裤让他伤透了脑筋,他就念叨家里的婆娘,如果在的话,她会把书里乖打扮得亮亮堂堂的,不至于裤子都露了腚。后来老油醋给他想了一个法子,在老宋那里顺了几个别针,撮合着洗脚布就补上了。
  可是很远望去,裤子上的那块补丁却很扎眼,露出毛茸茸的一截像个兔子尾巴。全连都忍着笑,但谁都没告诉他,因为他平日里嘴太损,按哄子蛋的话说,治一治他也是好事。
  所以我们得到了一幅景象,书里乖戴的志愿军狗皮帽子耷拉下来,一身肮脏的白底儿军衣裤,还有小半截尾巴,当他蹲下来抽烟袋的时候,就像一只长了黑斑的大白兔子在啃胡萝卜。
  然后他转过头对他的战友们微笑,他以为自己的笑容依然那么阳光那么有亲和力,只是没想到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笑翻了,在地上抽搐着,不住拍打着冰冷的地面。
  书里乖当然不知道他们在发什么疯,或许是蹲累了,就扭了扭屁股调整了一下重心。这一次,那些人连肺都要咳出来了,一个一个笑得癫狂,红着脸互相搂抱着拧成一团。
  “哟,这就对了嘛,宋大哥不是说呢,要团结哈。”他乐他们,他们笑他,半天也没有缓过来。
  这个时候,天空就传来一阵嗡嗡声,大家以为是笑久了生出了幻觉,就各自止住了声息凝重地往天上望。
  “还瞅啥呀!飞机呀!闪人喽!”
  佛爷边喊边捂着脑袋往林子里面钻,大家只看到天空上一个黑点越来越大,转眼间就咆哮着俯冲下来。
  谁都不想被这种俯冲战斗机打成筛子,便都往树林里面跑。书里乖本想随着大溜一起冲进去,可是那飞机的航空弹像长了眼睛,盯着他就射下来了。
  他摇着兔子尾巴边跑边骂,在那眨眼之间几乎把爷爷奶奶祖宗八辈都骂遍了,等大家都在林子里趴下的时候,书里乖还在外面玩命似的跑呢。
  哄子蛋看他跑得直愣愣的,干瞪着眼,嚷嚷道:“你个大熊驴!就知道直里跑吧!倒是转个弯弯啊!”
  书里乖只顾骂着哪里会听见,身后两溜航空弹打得他乱蹦乱跳,这倒更像极了大白兔,他见前面有个一人来高的放煤的窝棚,就一头蹿了进去;飞机嗡嗡着一掠而过,整个窝棚都被航空弹打趴腰了、轰塌了,将他埋在了里面。
  等飞机掉回头见没了目标,就趾高气扬地往林子里一气乱射,随后就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大家又猫了半天,听天上真没动静了这才跑出来,七手八脚地掀开窝棚,费了半天劲才把书里乖挖出来,这兔子已然染黑了,还流了鼻血。
  他晃着脑袋跳了起来,蹦着高往天上骂:“狗日的王八壳子!跟爷爷装驴是不是!想踩死爷爷门都没得有!”
  他骂得很有气魄,大家都怀疑他的脑袋被砸着了,老油醋盯着他后面的黑尾巴,喃喃着:“可惜了,可惜了,都黑了。”
  扯火闪啧啧着说:“你个死脑壳,人家驴儿都把你踩进坑里埋了,抠都抠不出来,还在那冒什么憨水。”
  书里乖哭了,不是因为被敌机追着打,而是自己实在太脏了。
  “狗日的……”
  兄弟们瞧他那惨样也不好意思笑了。这时老宋推开众人走过来,问:“咋样了?伤着人没啊?”
  书里乖摇着手说没得事,但还是哭,老宋就哎呀哎呀地劝他,像扶个大姑娘似的扶他起来,然后对大家说认识认识新来的四个新兵。
  原来这四个新兵蛋子是从新义州调来的,一个朝鲜南浦人,三个天津人,统一拿着波波沙41式,看得扯火闪眼睛里直冒火。

不论何种肤色,皆是死人(2)
湛江来在后面看他挤眉弄眼的,就瞪着眼让他那张开的嘴巴闭上,还好书里乖自己狼狈得很,若不然早就开咧咧了。
  那个南浦人说着一口标准的中国话,说道:“我叫崔智京,朝鲜人民军预备队的,现在是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直属侦……”
  老宋笑眯眯地打断他的话,说:“好哩好哩,不用说得那么详细,侦察连不兴说这个。”然后拍着他的肩头,对大家说:“人家可是在苏联老大哥那里念过书的,大家要向革命同志学习嘛,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大家要……”
  “好哩好哩!”大家如先前一样也打断了他的话。
  后来那三个天津兵也道了家门,腔子里操着纯正的天津方言,对这些饿着瘪肚子的老兵而言,他们就是一根根哧着酥油的大麻花。
  不过还真别说,人家的见面礼还真是大麻花,每人都能分到一截,扯火闪立马就没意见了,没多久就和人家打成了一片。
  湛江来对老宋说,这四挺41可顶得上一个班的火力了,现在他们顶多算个加强排,所以把全连缩编为四个加强班,他和老宋各带一支,剩下是磨盘的机枪班和田大炮的迫击炮班。湛江来带着崔智京,三个天津兵拆开来一班一个,要不然新兵一听炮响,非懵在一起不可。
  老宋没吱声,他对临时缩编没意见,团里没把他们连建制撤了或许还会给他们补上,不过他的诗意告诉他,这事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所以他的心又疼了。
  中午刚过,全连把桥头堡里能吃的都吃了,能带的都带了,开始向军隅里方向穿插。有了朝鲜人在,他们不怕走山道穿林子,佛爷和磨盘一钻林子就兴奋莫名,那和他们在东北荒山林子里打小日本的经历脱不开干系,不过那时候可真是穷狠了,哪像现在有枪有炮干粮还算够。
  同样,湛江来在东北林子里也熬过,如今一样的天寒地冻,反而却倍感亲切。老宋看他那双狼眼睛在冒着兴奋的精光,就知道这头野兽又激动了。
  他辛苦地赶上湛江来,问:“俺一直不明白个事,你得告诉俺。”
  “啥事?”
  “你那个红皮日记,到底记的啥?”
  “还能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呗。”
  “你扯淡,那八个字能写半本?跟俺说说,这些年走了那么多弟兄,你是不是心里也不得劲?说说嘛。”
  “没啥说的。”
  “怎么会没啥说的!当初俺调到你们团,是握着你们团政委的手看他死的,他说……”
  湛江来站下了,他瞪着眼睛有点怕人;老宋愣了,每次提到当年那个政委他就是这个样子,湛江来让队伍接着走,低声对老宋说:“宋爷,以后您能不能不再提他了?你犯不着总拿他的事唬我吧?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什么,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我没求他用身子掩护我防炮弹,老子再给你说一次,我这条命会还,还给每个人!”
  老宋张着嘴巴,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推开他喃喃道:“你一条烂命,能还了多少……”
  湛江来结巴了,傻傻地站在原地。老宋有些不忍回过头说:“当年政委临走时说……”
  “我不听!你别对我讲!”
  湛江来把领口揪开,胸膛里直冒热气,他憋着红脸甩开老宋就奔队伍前面去了,老宋呆了片刻,紧攥着拳头一路骂道:“大爷的!你以为俺稀罕你,自己跟自己驴犟的,不懂人气儿的家伙,就你这熊样在俺老家,爹把你屁股打开花!俺打不动,就让雷劈死你个王八羔子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不论何种肤色,皆是死人(3)
“嘛事?这么凶喏。”书里乖撅着兔子腚恰巧路过便是匆匆一问。
  老宋捅着他脑门,说:“管好你自己!”
  书里乖有点委屈,抱着枪狠狠啃了一口天津麻花,身后的哄子蛋抱怨道:“打伏击的时候,没得吃就抢我的,你就不能省一口?”
  “爷就这饭量,胃口好了打仗舒服,哪像你有点吃的窝个一年半载,窝馊了还能吃下去撒。”
  老油醋笑着说:“要不哄子蛋这外号咋来的,换鸡蛋的意思么。”
  书里乖恍然大悟,原来哄子蛋在安徽方言中就是换鸡蛋的意思啊。他边吃边合计,一旁的天津新兵咂咂嘴,看他啃得爽快,心里却很不愉快。这些老兵自然明白他怎么想的,新兵蛋子揣点家乡货,现在全便宜他们了。
  一路上跑跑走走,湛江来看着前面越发昏暗的树林感觉有点不对劲,他拿出从团长那里新顺来的指北针,就又懵住了。
  崔智京笑着说:“在朝鲜的山区这东西根本没有用,山里矿藏多,指北针都被磁化了。”
  湛江来看他的笑脸有点像烤熟的地瓜,就问:“你们家乡靠近海吧?”
  “当然,南浦就是港口城市,不过我家在乡下,就在海岸边,我喜欢夏天的南浦,赶潮的时候顶着篓篓去拾海货。”
  他说他的家乡显得很兴奋,像每个人说自己的老家一样都挂着丝丝香甜,所以他问湛江来:“你老家在哪里?东北?志愿军多数是东北人吧?”
  湛江来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说:“东北人习惯冬季山地作战,至少我们连队多是东北来的。”
  崔智京显然不甘心,他问:“你老家是不是在东北呀?”
  湛江来看他那地瓜脸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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