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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卫未一低低地说,“我不该说。我只是很生气,却不知道该跟谁生气,我本来以为你会过的很好,我真想替你揍那男人一顿。”
尼玛忍不住笑了,“你越来越像我弟弟了。”她合上长长的睫毛,“其实我一直都希望有人骂我一顿,我心里会好受些。呵呵,我已经不相信墨脱有天堂了,只是不去看一眼总是不放心。”
汽车过米拉山口后,天开始下雨,冷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尼玛瑟缩在卫未一身边,卫未一似乎睡着了,尼玛轻轻叹了口气,卫未一说了句话,“你把孩子送到季布家里让他抚养吧,总要比丢在孤儿院里好的多。”
尼玛笑了出来,“你真是觉得季布是你的人了,你怎么知道季布一定答应呢,就替他做了决定了。我怕孩子毁了我,难道季布就不怕被拖累吗?麻烦朋友也要有个限度。”
“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啊,一个小孩能有多麻烦?我要说我替你 养,你信得着我吗?”
“不是一个。”尼玛闭上了眼睛。
卫未一吃了一惊,“你还挺能生啊。”
尼玛气得笑了出来,“是一对龙凤胎。”
卫未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的心头笼了一层阴影,“你生完孩子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你能活着走出墨脱吗?”
尼玛没有回答他。她的故事结束了,而且以一个最世俗的结尾嘲弄了她,可这个结局也是最可预料的。她被生活碾碎了,侮辱了,但是她不想抱怨任何人,这条路已经走到了终点,她终于可以舒一口气走其他的路了。
不过卫未一却哭了,尼玛搂住他的肩头,在这世界上最高的公路上,夜晚已经降临了,尼玛跟卫未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卫未一低声问她,或是在问这里高高在上的神佛,“为什么非得这么疼呢?”
尼玛答不上来,卫未一说,“不要去墨脱了,天堂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如果不去看看,那又怎么能安心呢。”
82
“你看到这张照片了吗?那这张呢?这张呢?”柏远指着三五本杂志里的照片给季布看,季布没看出什么来,柏远露出一副季布已经无可救药的惋惜表情,“你看到这个诡异的摄影角度了吗?真他妈有个性。我真不知道这小子为了从这个角度拍照,等这簇阳光等了几个小时?”
季布接过杂志来,他知道卫未一特别在意画面中的光,虽然摄影师都会在意光线,但是卫未一是个特别迷恋阳光的人,他会把阳光当做画面的一个隐秘的主角来做,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认定这肯定就是卫未一拍的吧。他谨慎地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了,生怕会再失望一次。
柏远无奈地摇摇头,“这段时间我留意了所有杂志上新人的照片,你知道卫未一他本人的作品是有资格上这些杂志的,只是他自己太不自信。但是我想,当他缺钱的时候,他一定会本能地发作品给杂志社碰碰运气的。”柏远指着作者的名字,“起先我还只是有些疑惑,可是他的作品越发越多,而且风格越来越强烈,手法越来越熟练。你再看这个名字。”
“小横?”季布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恐怕卫未一随手写了个一,编辑看不出他写的是什么,要是一的话,又跟一个已经有些名气的摄影师重名了,所以擅自给改成了横,干脆叫小横了。”
季布接过那些照片,一张张地看过去,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不稳,“我应该见见这几个杂志的编辑,我……卫未一用什么银行卡收稿费的,他……”
柏远像是正等着他问这个问题,夸张地神气活现着说,“我要是不打听好了,怎么敢跑来跟你说。”把季布按回椅子上,“我跟那些编辑都是老交情了,我向他们要了一张这个小横的银行卡信息,那编辑还给我找了一张他签约的身份证复印件看。”柏远说到这里,笑得太大劲了,一时站不住,坐回椅子里,“你说这事有多搞笑,你一直都在找卫未一,可就没想到自己。卫未一没有带身份证,恐怕他到哪里都没法用自己的真名,那他最可能用的名字一定是季布,哈哈,我没想到,你也没想到,还是我家陈莫说了,可他没说清楚,我也没往心里去。”
季布被他说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真想给柏远这个大疯子一拳,可又知道只能沉住气,“能不能快点说。”
“好吧,我一看那张身份证复印件,当时就笑坏了,那居然是季布你的。还有银行卡,就是以你的名字开的户头。这人要不是卫未一,我就把这几本杂志都吃了。”
“我的身份证一直在我手里。”季布皱起了眉头,可是心里却已经隐隐约约知道柏远的话说的不错。
“不是你那张身份证,我问你,中国统一更换二代身份证的时候,你把一代身份证——就是那个单面的老身份证交出去了吗?”柏远忍着笑,他今天就是来看季布失算的样子,和季布痛心疾首的样子的,最好季布能对他感激涕零,那就更好了。
季布果然愣在椅子里,好半天都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模样,呆愣地看着柏远面前的水杯,很久以后才说出话来,“为了办事方便我是没交上那张身份证。还是在我家的时候,那张老身份证就在卫未一手里,因为卫未一经常要拿着他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帮我取快件。我都已经忘记了。”
“那就是了,卫未一一定就拿着你的身份证在银行办的银行卡。小地方的银行没有那么认真负责,可能根本没注意到他不是本人在开户,而且一代身份证不但模糊,那照片还是你高中时候的,你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难免有点夫妻相,不仔细看,真有些神似。”柏远说得开心,得意洋洋地假装侦探,“以此类推,卫未一找住的地方,也是一样。他去的地方都不是大城市,小地方的小旅馆根本不用身份证登记。也不仅仅是小旅馆,就算一般的经济型酒店要登记,前台服务也未必会那么敬业地仔细查看身份证是不是本人的。卫未一那个从小在外边混日子的小孩,这些事情上只怕比你更熟。所以说,你是查错了方向。你托了那么多警察,私家侦探,要找一个叫卫未一的人,那是找不到的,可是如果你要找的是你自己,是季布,恐怕你一周以内就给他定位了。”
柏远说的高兴,笑得倒在椅子里,手里扬着那张卫未一银行卡信息的复印件,“你只要查这张卡最近的支出地点,就能知道他最近的大致活动范围。这是最快的,其他的东西我相信你也很快就能找出来。嗤——”他刚坐起来又笑得仰过去,“卫未一这小子干这么搞笑的事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可真够‘毒辣’的。你这小子白长了一副聪明样子,被卫未一耍的这么狠。”
季布呆呆坐在椅子上,这一半天,柏远的话都像雷声似的在他脑子里慢慢地轰,他拿起那些杂志,慢慢地看上面所有柏远做了记号的照片。一遍看完了,他忽然笑了一下,这还是卫未一走后,柏远第一次看见季布笑,笑的如释重负又有点满怀希翼,柏远缩缩肩,“你这小子还真挺性感的,你冲卫未一笑的时候都是这副德行?那小子哪里招架得了你?”
季布摇摇头,没说话,再翻看一遍那些照片,爱不释手,他看到了未一去了不少地方,他一遍遍看着那些照片,不像在看照片,倒像是在看那个镜头后面拍照人的心。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这半年,他都在担心,要么担心他活不下去,要么担心他生活不下去,担心他受委屈,生活困顿不堪,现在看来,他比他能想象的最好的样子还好,他脸上微笑着,心头禁不住欣喜若狂。今天晚上他放下心来,却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迫切地想要马上见到卫未一。
这个时候,尼玛跟未一刚刚下了车,正在八一的街头向最近的旅店走。尼玛在未一身后落后了几步,凉飕飕的夜风吹得他们都有些发抖。未一转过头来等尼玛,“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尼玛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在向哪走?”
“你不是说炼狱之路的尽头一定会有天堂吗?如果天堂存在,就一定在那里。”未一站在旅店的台阶上向下看着尼玛,这几天的尼玛都很飘忽,不像从前他见到她时那样的坚定,虽然也没那么大的戾气了,但是气息微弱的就像快要消失了。他看着她身后的八一,就像中国其他的小地方一样,有马路,有广告牌,这里不像他想象的西藏。
“如果炼狱的尽头只有炼狱呢?”尼玛抬起头,她知道自己问卫未一是没有用的,卫未一也不会知道答案。
卫未一看着她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就算那样,我还是希望你快乐地活着,而且能痛快地活着。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后悔也改变不了,季布总是这么说——有闲工夫不如看看明天做什么好,虽然我知道季布他根本就做不到,但是我想这个意思还是对的。我现在想,什么是痛快的活着,就是不管别人有没有对不起自己,自己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样才会痛快。以前我活的很乱,虽然有时候很高兴,可是更多的时候都觉得对不起我爸。现在我在外边走来走去,虽然觉得我离开季布对季布是好的,可是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季布,我一直都欠季布一个交代。我出来很久才慢慢开始想起来,季布那个人心事太重,做事也要拐很多弯,常常行动和心思是不一样的,看季布做事,很难在一天里看明白他在做什么。我总是猜不透他在做什么,但是今天我忽然想明白,季布心底是坦坦荡荡的,这我是知道的,所以不如不去看他到底在外边都干了什么,因为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是会背叛的人。 所以错的人可能是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废了。所以等我到墨脱看一眼,就想马上回家去。你也去把孩子找回来好不好?不要因此一辈子不痛快。那个男人是个烂货,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他就是坨狗屎,你踩了一脚狗屎,就够倒霉了,难道还能跟狗屎较劲吗?何况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去踩狗屎?”
尼玛没有说话,她看着卫未一,在那孩子的眼里,一切都很简单,他用最简单的视角看世界,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你不能说他不对,但是……你总是想说但是,可在卫未一眼里,那些“但是”都不值一提。
“如果你担心未婚生子名声太不好了,会毁了你的生活,那你就嫁给季布好了,对别人说那孩子是季布的,我想季布根本不会在乎。以后你遇到了真正的爱人,就和季布离婚好了。”卫未一说的一本正经,仿佛这是他深思熟虑出来的最佳解决之道。
“你缺心眼吗?为什么给自己找麻烦?”尼玛看着他。
“你想去非洲,那也好,孩子可以寄养在季布那里几年。等孩子懂事的时候,你也就回来了。”卫未一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要么你嫁给我,不过我有点小。可反正季布又不会在乎,我也不在乎,我爸爸也不在乎,他说不定还挺高兴,总之根本没人会在乎。你不就是爱错了一个人,生了两个孩子吗?把自己活成各种各样怪样子的人有的是,走错了路的,不知道往哪走的人每天都有很多。可天下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拿我举个例子,就像……就像如果季布真的不爱我——唉,爱不爱我是他的事,爱不爱他才是我的事,我本来也没希求太多,那也……那也不是什么活不下去的事。我觉得人总是会越得到越不知足,我原先只希望短暂地拥有季布一段时间就足够了,后来就越想要的越多,你最开始不也是觉得只要爱他就够了吗?后来得到的越多越想要,早就忘记了最开始的心了。不过当然,你可能觉得到头来发现他是个烂货很恶心,可是孩子又有什么错呢?我就是我妈妈婚外情生下来的孩子,我爸爸本来可以把我扔掉,可他还是养了我这么多年,他是个好人,我心里很感激他,可是你居然要把自己的孩子扔掉。唉,我说不明白,我知道你心里觉得不公平,以前我也总觉得不公平。我这么说只是想跟你说,我觉得要活得痛快才是最重要的,我不会说道理,我只是说我的感觉,我觉得问心无愧才能活的痛快,与其去计较我得到的够不够,不如去想想我亏欠的多不多,如果我真的没欠任何人,我管这个世界怎么待我?小爷我还瞧不起这个世界呢!唉,算了,我要是再说下去,我就更觉得想见季布了。”
尼玛再也说不出来话了,她抬起头,想止住眼泪流下来,结果后来只是冲着西藏的夜空无声地大哭。她把自己送上了绝路,卫未一却在为她找路。卫未一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陪着她,等着她安静下来。
小旅店里有人听见外边的声音,走出来接待,卫未一先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