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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记 安意如 TXT-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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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是么。”入画红了脸,声音低了些。这样的东西她太多了,怎会记得一块马车上拿来垫屁股的旧毡子。
  “怎么……会在这里呢?”惜春像在问,又似在自语。她不能忘记这是冯紫英的东西,是冯紫英一时兴起赏给入画的。
  她犹记得入画当时激动兴奋的样子,历历在目。
  曾经那样珍惜的东西,如今弃如鄙履。她看着入画,不做声,入画低了头。
  良儿看看母亲,眼光在两个大人之间穿梭,虽然不清楚,他也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安和尴尬。为什么要在这个叫花子面前害怕。良儿保护母亲的意识让他决意击退眼前这个嚣张的叫花子。
  “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希奇,我们家现要一车也是有的,你不知道我爹……”良儿没有说完。他的话被入画急忙忙的喝断。
  “良儿,不得无礼。”入画拘谨地对惜春笑。
  惜春也笑了。她已经明白所有的意思,是呵,他们的境遇足够优渥。以前那些认为珍贵的东西如今唾手可得。选择丢弃,或是不再珍惜。这都是自然的事,无须受到指责。而且将过去的东西丢弃,告别过往,以新的身份和心情开始新的生活,亦并不是坏事。
  对于不好的过去和伤痛。每个人都有遗忘和粉饰的权力。她亦明白,自己用力记取的,不能要求别人同样用力,这样自私。
  “入画。你无须介意。不是怪你,我只是想起十年前的一些事,那场大雪。”惜春口气淡若飞雪。然而飞雪渺茫繁盛,可以很快叫人浑身湿尽。
  是呵,不经意间入画的眼中亦显出沧桑山水。蓦然间,才显出,她也不再是十年前的小丫头,她也是历经十年风雨的成熟妇人。
  两个人的眼里大雪弥漫。然而用力去分辨,依旧可以看清楚。
  那些人亦渐渐现出清晰轮廓。
  依然是,这条街。荣宁街。
  她们从角门出来。惜春求了贾母,去玄真观,不料轻易就允了。原因是贾珍已经在那里,因贾敬的暴死,观里的道士全被锁起来,没有外人,因此不怕惊了驾。
  惜春带着入画出府,刚过了宁府,在荣宁街口,和冯紫英相遇。
  惜春在车里,不能露面,因此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到下人唤他冯将军。她突然想起来,在秦可卿的丧礼上,众家来吊孝时,吊幡上隐约有这么一个王孙公子的名号。他是替他父亲来的。
  她听见他问明情况,即道:“既如此。让小姐先过。”说着,让他的随从将车马避过一边。
  有礼,有节。惜春对他好感加增。她在纱窗后点头见礼,车将过了,她突然要入画代问了一句:
  “将军可是来找我哥哥的?”
  “正是呢。耽误不得。”冯紫英答道,他声音沉稳而柔软,听得人十分舒服。空气里,好象飘来茉莉的清香。
  “既如此……她沉吟了一会,又让入画传话:将军随我去玄真观吧。哥哥在那里。”
  “如此甚好。”冯紫英欣然应道。
  隔着纱窗惜春看见一个英武的身姿抱拳作礼,心里竟莫名滋生喜悦。她亦轻轻点头。



'38'惜春记(二三)(2)

 
        车错开去。她有不安,怕他改变主意,忙忙回头看。冯紫英带着人慢慢跟上来。
  惜春松口气,自己却不觉得。但她有直觉。这个男人和她以前所接触的任何一个不同。
  风中有花开的声音,感觉非常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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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惜春记(二四)(1)

 
       雪天路滑。车在半路坏了,突然的颠簸和倾斜让惜春和入画吓了一跳。既而就听林之孝家的抱怨责骂:“你们是怎么修车子的,看我回去告诉二奶奶……”接着哎哟连声,看来摔得不轻。
  惜春用手撑住车廊,稳住重心,然后对入画说:“把你的毡子脱下来,你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入画脱了毡子,她不知道惜春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小心的挪动身体,向车门移动。这车倾斜的太厉害,好象倒在悬崖边那样。一个重心不稳就会造成车整个倒向一边。
  “林大娘,你扶我一下。”入画叫道。没有人伸手来,入画伸出头去,看见林之孝家的坐在路边,摔得站不起来的样子。自然不能让小厮扶,入画大着胆子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车彻底歪了。
  “姑娘……”入画吓得腿软,啪地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腿上钻心的疼,挣扎起来问。
  “……姑娘,可伤着了?”
  这就是奴才的命。命比他人贱三分。
  “我不碍地。”隔了一会儿。听到车里有动静,惜春的声音传出来。
  入画按下狂跳的心,方觉得腿疼,哎哟一声又坐倒在地。
  此时,紧跟其后的冯紫英赶上来,眼看车是不能用了,忙命随从去想办法,看到这一地狼狈,伤的伤,残的残,亦顾不得礼数,隔着车子问惜春:“姑娘……你还好么?”
  “嗯……”
  “我扶你出来,你将这个覆在手上就无碍了。还有这个,可以让姑娘蒙住脸。”冯紫英说着,从身上取出两方绢帕。
  惜春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有力的手,递过两方绢帕,纯净的白,像冬日从天空缓缓飘飞的初雪的颜色。
  他如此仔细,惜春不自觉望着那双手出神,露出自己都未觉察的柔美笑容。
  冯紫英等了一会,猜想可能车里的女孩矜持未去,还在犹疑。正觉好笑,只听惜春说:“好了。”
  冯紫英揭帘而入。
  看见一双眼睛。
  看见像盲了一样的黑色。
  惜春正看着他。
  两两相望。
  像,在盲了一样的黑色弥漫的黑夜里,邂逅,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
  一瞬惊动。终生失语。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麻烦将军拉我出去。”惜春再次扬起那只覆着绢帕的手,直视着冯紫英,语调和那白色的绢帕一样苍白冰凉。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失态,脸红地几乎不易觉察,一闪而过。
  而惜春,低了头,再不看他。
  只有,现在的惜春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敢多看他一眼。她怕自己的眼,不再平静如湖泊,她怕自己的心,不再安定如枯井。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挡她,深深陷入爱情。
  惜春在冯紫英的帮助下,从车里爬出来,这样狼狈。她却表现的坦然。越是发生无法预料的事,越能显出人的定力,惜春若还拥有一种力量在,那即是镇定。多年学习的与缄默相对的本领,让她比寻常女子冷静太多。
  在低头的时候,她抑制了自己的异常。再抬头时,已经回复平日那个淡漠的惜春。
  她不是比冯紫英冷静,她只是比他会隐藏一些。
  “小姐,你……”入画看见她安然无恙的从车里出来,难掩惊讶。
  “我用你的毡子包住头,已经知道你跳下去车必会倒,身体也做了保护。所以只是有点痛而已,没有受伤。”
  “你怎么样?”惜春问,她走过去扶起入画。她脸上的绢帕,仓促间本来就系的不紧,现在一低头用力,绢帕就飘落下来。
  绢帕落在雪水里。脏了。惜春拾起来,转过头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怔怔地递过刚才给惜春覆手的绢帕。
  “不是这个。”惜春摇头。雪在说话间已经大了,雪花很快沾染了惜春一身。
  像站在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边聆听湖水的呼吸,冯紫英听见惜春对他说:“我们一起来扶她。我的丫鬟,腿受伤了。”
  冯紫英心里好象晃动了一下,她原来不是为了遮脸,不是害羞。这个有意思的女孩。他笑起来,走过去和惜春一起把入画扶到倒掉的车边靠着。



'40'惜春记(二四)(2)

 
        接着,他向自己的随从招手,命他们取来一件皮毡,亲手递给惜春。
  “昨儿新置的,不脏。姑娘先用着好了。”他依旧是谦谦有礼。
  “承将军美意,我不冷。”惜春这样说,看一眼冻的瑟瑟发抖的入画,又伸手接过把毯子给她围上,转身对冯紫英说:“待我还家,自会派人再还将军一件。”
  “值什么,我赏她就是。”冯紫英答道。
  那件雪狐价值不菲,入画喜得打颤,忙忙要给冯紫英下跪谢赏。
  “不必了。”冯紫英手一抬,笑道。一面用眼看着惜春,他只关注她的举止。
  “也好。”惜春点头。在她眼里,这些东西再贵重也只是器物,没有实质的价值。若她觉得无用的东西,值千值万也激不起她一个眼风。她的无所谓落在冯紫英眼里,也觉得正常,这才是大家小姐的气度,因此益发欣赏起她的澹然来。
  冯家的人办事妥当,不一会儿已经找来一辆不错的马车。
  惜春她们上了车,继续往玄真观赶去。车厢里的一切再次与外界隔绝,如极昼与极夜之间的深深隔绝。方才的事,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像顽皮的孩子在冬日丢雪球惊飞了寥落的枝桠上的一只寒鸦。
  冯紫英命自己的一个随从和贾家的小厮一起回去找人帮忙。
  那双眼睛,那张脸,冯紫英看着车帘落下,心里是一种看见灼烈滚烫的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后的落寞。心脏在瞬间沉寂下去,世界陷入一种庞大的暗淡中,无声撼动。
  雪一直下,在空中纷纷扬扬飘飞如蝶,很快遮断来时路,遮住当时,一点渺茫如雪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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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惜春记(二五)(1)

  
        这次换做冯紫英派人先行,他自己带着几个人骑马跟在车后。幸好车未再出状况。远远已看见玄真观。冯府的家人先打马上前,通知站在观前的贾府小厮。
  有人进去通报。等到惜春的车来到跟前。早有人垂手毕立了。林之孝家的跌伤了,早歪在一边,入画只得自己揭开帘子,一看,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来意儿。脸忍不住就红了。
  还是来意儿稳当,半点行迹不露,躬身对惜春道:“里面已经打点妥当,还请姑娘放心。”
  惜春点点头,对入画说:“你的腿如果伤得厉害,就不用下车了,在车上陪林大娘好了。”
  入画犹疑了一下:“我还是可以服侍姑娘的……”
  惜春看她一眼,点头,不再说什么。
  入画下了车,毕竟腿还生疼,站不稳。来意儿看她要跌倒,也顾不得人多眼杂,伸手就扶她一把,两人眼神一触,电光火舌,赶紧错开。
  惜春不动声色的看着,对入画和来意儿的逾礼之举视若无睹。待入画站稳,整衣下了车。
  踏上道观覆满雪的台阶,惜春回头一望。冯紫英正在马上看着自己。
  心悸无声,无声仿有声。
  惜春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道观。
  雪还在飞飞扬扬的下。被层层飞雪覆盖,没有人气,没有烟霞蒸腾。道观像突然缩小了许多倍,亦洁净。或许李耳在成仙前曾住过的,他走了,这里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白色模型,一个虚妄的,天真的世界,留给后人想象。
  来意儿在前引路,带着惜春去见贾珍。
  贾珍在一处偏殿休憩,喝着老君眉。听人报说四小姐来了,喝茶的杯子亦未放下,只淡淡问:“怎么来的?几个人?”
  小厮答:“只四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并林大娘。”
  虽然厚重大门关闭,但不断仍有细小如柳絮的雪飞进来,沾湿了门前一线地。
  “叫来意引她来见我。”贾珍道。
  小厮领命去了。
  贾珍看着关闭的大门,笑了笑。一丝灰从房梁上飘落,落进杯子里,贾珍皱眉,将那杯水倾在地上,切齿道:“贱人。”
  “哥哥,如此恨我吗?”他听见有人问。
  贾珍一惊,眼前并没有惜春的身影,那只是他脑海中的幻音。
  再看时,门已经被推开。惜春披着一身雪光,出现在他眼里。
  视网膜被突然间撕裂,强烈的大束光线猛烈侵袭,映射出灼烈滚烫的光。产生幻觉。
  他看见秦可卿穿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戴着雪帽走过来,脸上笑意微微。
  贾珍看得呆了,颤声道:“可卿,你来了,你又笑了……你不恨我了?”
  那种微笑,很多年前,就从两个人的灵魂里同时消失了。
  “可卿”转身关上大门,室内骤然暗下来。
  “哥哥,是我。”
  惜春走到贾珍面前,仰着脸看他,离的太近,因此看见他眼底泪光盈盈。
  有点惊动。
  “惜春!”贾珍惊退了两步,他看暗光中逼近自己的女人的脸。
  “不对,你是可卿。”他选择执迷,搂住她要吻。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搂住她,激烈野蛮地想亲吻她。
  “如果你疯了,我还没有疯。”惜春再不是当年被他扼住的惜春,她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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