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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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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恭敬垂首,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楚远漠深觑她一眼,旋身就步。

樊隐岳亦回身向自己所宿营帐行去。

每一次和这个男人的近身相对,总要调动起每一分的警醒与之周旋,既不能让自己表现过于平凡平淡,又不能真正针芒相对,这中间尺寸拿捏,错上一毫,只怕繆之千里,须且行且鉴,揣摩摸索,任是不易

隐三七

楚远漠的自负也不尽然是空穴风。

险丧生在马蹄之下的楚博,翌日活蹦乱跳地现身在猎队伍中,虽然依旧是在华丹的佐护之下,但一个稚龄娃童,在经过那样的生死一瞬之后,精神迅速复原,还能毫无障碍和马匹亲近,这份迥异于天历皇朝娇贵贵族子弟的蓬勃生命力,让人丝毫无法置疑这个民族的强悍。

“博儿,到了猎场, 珂兰姑姑把我那匹小白马借给你,你跟在珂兰姑姑后面,保你在这几天里能真正学会骑马。”言者,策马行在楚博身侧,一位修长高挑、健美婀娜的北地佳丽,乃当朝太后的义女珂兰公主。美人爱英雄,公主倾心于楚远漠,昨日前探望楚远漠,守在病床前一夜,今日陪同出猎。

“我不是不会骑马!那天是靴子上的铜扣刺痛到了马腿,才把它惊了。”楚博鼓腮回道,把自己对对方的不喜欢尽坦露在圆圆胖脸之上。莫看他年幼,他可明白,这人对自己的好,是为了取代娘在父王心中的位置。虽然他并没有见过娘的样子,但仍挡不住他的不喜欢,他不要生自己的娘被人代替。

被拂了面子的北地佳丽仍笑得爽朗无拘,“珂兰姑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就能在草原上驰骋着套马了,你想要被珂兰姑姑比下去么?”

“……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晓得孔子、韩非子是谁么?”

“他们……”她歪首细细想了想,摇头,“他们是谁?是哪一片草原上的勇士么?”

楚博得意扬颌,“看罢,我会的,你不会!你会的,我却一定要会得比你好!”

珂兰蹙眉,“知道这两个人,很要紧么?”

“当然。”楚博一指自己右侧之人,“先生说,人生而有涯,学无止境。人就是要什么都懂,就像先生。先生是天底下第二厉害人!”第一厉害的,当然是父王。

珂兰眼角睨向一直无声无息的樊隐岳。事实上,她早就看到了这个“男子”,一个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汉人,小王爷的汉学教习先生。在一群彪悍粗粝的北地男人中间,这人的存在就宛若长在黄土沙漠上的一株娇嫩弱花,过于荏弱,格格不入。

“樊先生也会骑马么?”她笑容不改,只是多多少少掺进了一丝轻蔑。

樊隐岳回声:“是。”

“汉人也会学这个?”

“樊先生和谁学的呢?汉人里也有能驾驭马匹的勇士么?”

“家中护院?”

“护院也会骑马?”

“是。”

这言简意赅的回答,显然不称公主殿下之意。两道刺钉般的眸线地在她面上停留良久,不再有话,马鞭轻马臀,向前去了。

“樊先生。”华丹低声嗓道。“您对珂兰公主还是恭敬些罢。珂兰公主是位和善主子,弱今儿个得是珂莲公主,一定会治您一个不敬之罪,您这苦头可就大了。您须明白王爷不可能为了樊先生开罪公主,您何必招惹那样的麻烦上身。”

她抱拳,“受教。”

华丹还想叮嘱三言两语,徒听得前方乱潮迫近,人声马声锣声震耳欲聋——

“各方小心,千万小心,有虎出林,请各方加强戒备!”

队伍最前方的楚远漠扯缰顿住前行步伐,命属下上前打探出了何事,过不多时获报:“禀王爷,今儿个天还未亮,太子进围场行猎,将一只花斑虎惊出围场,此下那畜生正在林子间乱窜,为免各部落猝不及防,汗王的飞虎骑正向各处传达此讯。”

楚远漠面浮厉霾之色,“传令下去,全队加强戒备!”

珂兰美眸圆睁,气咻咻道:“楚翰实在是让人头疼,在城内惹事不够,连冬围也要惹这么一桩乱子出!”

楚远漠未加应和。有些话,他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畅所欲言。

楚翰是汗王惟一的儿子,是他的侄子,也是南院大王须竭忠维护的储君。而以楚翰的德与行,实在枉担储君之名,纵使将等得汗位,也很难震服四方,羲国历尽艰苦得的国土必将被鲸吞蚕食。

既然不便言,索性不言,他无意虚饰。

珂兰注觑着自己倾心爱慕的男人深刻如雕的侧颜,“远漠,楚翰现今十四岁,要管还得及,太后宠他,汗王疼他,但他最敬畏的人是你,这一次你一定要好生骂骂他。”

“我?”他眉峰一动,不待回话,突闻惊喊声四起——

“虎!虎了!虎了!”

吼——

一声震天咆叫,一道庞大花影,电闪般奔至。

二师父冯冠武道:看一家兵马是否善战,不单是观其对敌厮杀时的骁勇与否,还要看在面对突发事故时,能否做出最迅速又恰当的应对。

事后,樊隐岳自省,较之于训练有素的王府兵卫,自己彼时的反应当真是慢了。

那只花斑虎赫然惊现,未及眨眼,王府兵卫队形急换,前面人众手如一般地取弓搭箭,后面人各奖所需护卫的主子围在央心,刀生戾,剑生寒,神情肃凛,全无惧意。

危险骤临之际,她这位得小王爷看重的教习先生毕竟不在兵卫首当其冲的护卫之列。她连人带马被挤到了队伍边侧,成了落单的那个。

她是第一次见到虎。那刹那,她脑际一度空白。虽然这一度短之又短,但足够猛虎找准下口目标。

虎为兽,兽有本能。仅是须臾的目测,便寻准了经它判断下最能轻易获取的一点,遂……恶虎扑食!当真是恶虎扑食,血口咆哮,怒牙昭张,扑了。

身下乘马受惊,高扬颈蹄,她就势摔下。

“先生!”

她听到了楚博的忧喊,亦再度感觉到了两道审视掂度的凌锐目光。

这一回,她不可能再拉小王爷陪同,当然也不能再获南院大王的救助,那么,在这许多双眼睛之下,要如何……

“樊先生,身子快向左边翻下去!”丹华扬喝。

不及了,猛虎已到。

但暗外那双审视掂度的眼睛,不会比猛虎少了眈眈血气。

她咬紧牙关,双目骇闭——唯今计,一赌。目不视物,弓弦震鸣声宛若近在耳畔,但猛虎攫的锐利气浪更能迫人心魄,她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一刻……

铮!先是铁镞入骨之声,继尔虎咆声骤激骤哀。她睁眸看时,正见华丹由马上跃下,扯起她一只手臂跳出丈外。

“樊先生,您还好么?”

她向一手持弓一手扶己的他微揖,惊魂甫定地道:“……多谢……多谢华兄救命之恩。”

“樊先生莫担心,那畜生必死无疑了。”

“死?”她惊觑地上花斑虎,不过是额心中箭而已,便能死了?

可不是么,适才还在地上翻滚咆哮的猛物,此下已现瘫软,硕大长驱只剩了微弱抽搐。

一箭要了一只庞然的巨物性命,使其毫无反扑可能……这一箭势必要穿透虎的天灵骨,直没虎脑,方能奏效。南院大王调教出的人,都要如此出类拔萃么?

“先生,你被那只大虎给吓着了,是不是?”楚博小脸上竟挂着满满兴奋。自己心目中博学多才的先生若能害怕一只虎,他总比先生多了一项本是不是?

“是呢,先生被吓到了……”

“能被吓到就好,本王还以为博儿的樊先生铜筋铁骨,无所不能。”楚远漠策马而至,由高俯下。“前方围场内处处皆是猛兽凶禽,樊先生还有力气随同前往么?”

楚博小胸脯一挺,“父王,博儿会保护先生!”

“你有这个勇气当然很好,但你不能替你的先生说话。也许,你的先生想打道回营帐了?”他尾音上挑,鄙夷味浓。

“……先生?”

迎着楚博眼中亮闪闪的期盼,她摇首:“既然走到这里了,我不会半路回去。”

楚博欢颜大乐,“博儿就知道先生是最有勇气和胆量的人!”

楚远漠眸内诧光微现,拨转马头,长臂劲挥。

南院大王的队伍,彷佛未经任何***打搅,依然按先前行进速度,整齐开步,浩荡前行。不同的是,四名兵卫肩头,多了一具花斑虎的尸体——

在没格族的男人眼中,猎到这类丛林之王的猛兽,属无上的荣耀。

行走在前方的楚远漠,心海波澜轻漾。

邀樊隐岳同行这趟冬围,他有意为之。

乌达开将一个娇弱的女先生列入刺客怀疑名单,他不作肯否,任乌达开暗作窥察。而他对于这个女子的兴趣,自于那日探望母妃时伫立窗前所目睹的娇媚风情。令他称奇的是,撇开了那个戏中人,她素常淡矜内敛,俨然是另一个人,一个为了谋生为了遮掩不俗姿色易钗而弁的普通女子,充其量,是有点才情有些学识的普通女子。

带上她,是想为自己心中的那点兴趣推波助澜。

可接连两次,她让他另开眼界。

一次,她面向疾驰中的马迎身而上,虽然在他看,未免有些愚勇,但明知不可敌犹未弃的气势,纵使在没格族女子中,也属罕见。

二次,她险遭虎噬,苍白着面颜,抑制着颤栗,强自镇定地向人示谢。在这场对任何一个女人甚至男人将也为大骇之事的劫难中,她连一声刺耳的尖叫也未发出。

这个女子,纵然不是在戏中,也已经有一点不普通了。

应该……没有破绽罢?

樊隐岳亦在心里厘整自己言行。

第一次,她以地上石砺为因跌倒,拉楚博作陪,逼楚远漠出手施救。

第二次,她冒万一之险,闭目待戮,按捺着不让袖中短剑出鞘,直至华丹出箭,她犹以惊悸状示人……实则,也不是完全的佯装,虎口下脱生,如何能泰然处之?

这般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是为了天衣无缝。

楚远漠是一个用兵之人,兵不厌诈,用术皆求诡道。习性养成,若她的表现过于圆满无缺,反而更惹疑窦。

但不知接下,楚远漠又安排怎样试呢?

一直在随行护卫严密护持下珂兰,以一双精明美眸旁观多时,若有所思。

她较楚远漠年幼七岁,两人呢很难说什么青梅竹马,但自己追着他的背影长大却是事实。当年,他在三个南院大王正妃人选中选了闺友娇娜,她的夜晚与泪水相伴……对他,她称得上少许了解。

楚远漠与那位教习先生说话时的语气,有些怪异。

含着那么一丝讥诮,那么一丝揶揄,那么一丝玩谑……

这不是远漠待人的态度。远漠身上,有男人的自负,贵族的狂睨,但那些,从被隐藏得极为妥当。示于人前的南院大王,果断而不失沉稳,睿利而不乏刚毅,广闻博记,言谈风趣,豪情天纵,壮志凌云…… 。

如此的远漠,为何会在一位教习先生面前流露出了些微“本性”?

如此的远漠,为何吝于为她转过背影?

如此的远漠,还要让她追赶多久?

隐三八

“我离开的这些天,你服过药么?”

“服了。”

“为何不用外敷药?”

“那贱奴频频出入。”

坐在床前为他搭脉的樊隐岳怔了怔,这倒是她的疏忽。

“伺候”楚远陌的粗壮妇人受主子所使,每日强喂这文王府二少吃一餐续命,日日得见,熟知症状。他如今全身痂疮虽依在,但那股恶臭之气已然趋弱,奴妇想必察觉到了什么罢。

“除了频频出入,她还说了什么话么?”

“只是盯着我看。”

会盯着,证明已然起疑,又无从抓住疑在何处。“这个人倒是个麻烦。”

“对。”楚远陌两只在黑夜里不必伪作虚弱的眼睛,牢牢锁着她蒙着一层黑纱的脸颜。“你到底是谁?还是不能让我知道?”

“会让你知道。”

“什么时候?”

“等到你的定力可以好到即使在府中他处看到我,也能熟视无睹的时候。”

他面目一恼,“你认为现在我还不能?”

“的确不能。”

“何以见得?”

“你此时的情绪足以证明。”

“……”他窒声。

她将那些盛着外敷药膏的瓶瓶罐罐收进背囊,起身道:“这些药上有些荷叶的香气,还是莫用了。我另给你配药,再调一些药粉洒在这屋子里,混淆一些气味。”

“其实……”他眼仁涌动灼灼的亮芒,“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是谁。”

“……我是谁?”

“我听说,整个府里最近的人就几个,而其中随同出围的只有一人。这些天你不在,不就是随同出围了么?可见,你就是新的教……”

这位王府二少很聪明,很敏锐。“听说?我从哪里听说?”

足不能行,室不能出,她不认为那个以辱他为乐的奴妇会有同他闲话家常的兴趣。

“……这些年,若没有人暗中周济,我活不到今天。”

“周济?”

“那个人没有你的本事,救不了我,只能暗里给我送一些让我稍稍好过点的疮药和补品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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