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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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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强自镇定地说:“我说过,我是穷公务员,只管记账,一个月拿五斗米,别的不沾。”我起身告辞了。
  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又警告我:“老弟,得抽身时早抽身,何必跟到烂船下险滩?只要你肯转向,有人对我拍了胸脯,不是你现在拿的五斗米,而是五石米!”
  我回裕民公司后,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富国公司的硬后台告诉会计主任,请他转告局长呢?我还正在犹豫不定呢,会计主任就来找我来了。他急匆匆地告诉我,重庆粮食紧张,粮食都被大投机商囤积起来了,不肯抛售,市场上粮食供不上,部长喊过不到关了,叫我们马上运一万石公家的粮食去接济。这真是坏了事了。这里的公粮都拿来当本钱和富国粮食公司斗法的时候抛出去了。当时以为只要十天半月就可以全部收转来的,谁知道富国粮食公司来头大,只吃不吐。粮食在他们手里,票子在我们手里,顶不了事,而且这票子天天在贬值,买一千石粮食的票子,过了十天半月工夫,买五百石也不行了。现在重庆催送粮食又催得紧,怎么办?莫奈何只好把那昧了天良吃“海损”吃到嘴里的几千石粮食,忍痛吐出来,赶快送到重庆去堵口子。但还是不够,只好高价去四乡收购些粮食来补送。说实在的,这么一搞,裕民粮食公司老本蚀光,倒背了一屁股债,早已过了宣告破产的格格了。看来我要失业了。
  正在不得开交的时候,祸不单行,这里传说,在重庆的参政会上有人质问粮食部,粮食为什么飞涨,扬言要追查运重庆粮食的海损事故。有一天,会计主任来找我,说局长找我有事。过去局长是从来不和我照面的,一切都是经过会计主任,这回破格要见我,是什么事?
  晚上,我跟会计主任一块儿到局长公馆里去了。才坐下,局长劈头就问我:“你和那个老会计去喝过酒吗?”
  我失悔那天回来,没有把这件事给会计主任说一说,现在只好认账了。我“嗯”了一声。
  局长火了:“好呀,你吃里扒外!”接着就用威胁的口气问我:“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到‘裕民’要垮,去挨‘富国’去了?”

报销记(9)
我否认有这样的动机,我说我也并不知道那个老会计早已被局长“高升”出去,他投进富国公司里去了。但是会计主任揪住我不放,像审问似的问我:“你放老实点,你是不是把裕民的老底子向他端出去了?”
  我否认。
  “那么海损的事除开你谁还能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在重庆闹开了?”
  我只能矢口否认。我不想说出舵手还活着的事,那样会追查我这个消息的来源,如果说是老会计告诉我的,他们一定认为我陷进富国已经陷得很深了。我坚持我并没有暴露他们的阴私。的确是这样,他们找不到我泄露了什么机密的证据,事情就说到这里僵住了。
  会计主任马上来转弯子,心平气和地说:“老兄,我们好歹都在一条船上,莫非我们还信不过你?不过想告诉你,那个老会计不是好东西,他正在安圈套想把你套住,你要当心,不要落进他们的圈套里去了。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局长在递点子的样子。局长也就马上改了口:“好了,好了,你为人忠厚,我们信得过。过去的事不说了,只要不和那个老会计去网,我们还是和衷共济,渡过难关,有你的好前程。”
  我从局长的公馆里走出来,捏了一把汗。
  过了两天,会计主任来约我一块儿到局长家里去,商量要紧的事。我们到了局长家里,局长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好,好,你是个明白人,靠得住,我们这回送重庆的几千石公粮,请你去押运,并且替我带一封信到部长公馆去,他们要问什么,你才好回话。”
  会计主任在一旁帮腔:“有部长在,我们裕民垮不了。你去见见部长,这机会可是难得哟。”
  我只能应承了,他们两个看来很满意的样子。
  运粮船队快开船了,忽然会计主任上船来了,还带了三个人一块儿上来,好像不是押运员。他说他们有要紧事要搭顺路船去重庆,和我一块儿走。船队开船了,一路挺顺利地过了险滩,天快黑的叫候,快要到重庆了。会计主任提议,我们另坐一条快船,先赶到重庆好安排粮船靠岸的地方。对头。我们从大船下到一条小船上,在前面走了。小船果然跑得飞快。
  在黑蒙蒙的长江上,走了一程,会计主任带的两个人忽然靠近我的身边坐下了。会计主任开腔了:“这是你说老实话的地方了。你说说你把我们运粮的海损事故,告诉老会计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没有。”
  “好!”会计主任说,“你到底是说了还是没有说,都没有关系。你说了,砍你下水;你没有说,给你个全尸,沉你下水。”
  说着,那两个大汉就把我按在舱里,硬要把我用麻袋装起来。我又哭又喊:“冤枉呀,活天的冤枉呀!”哪个管你?在这黑茫茫的江上,孤零零的一只小船,谁能听得到。
  会计主任还奚落我说:“你记到,明年今天是你的周年,我们总算相交一场,到时候我到河边来给你烧纸。”
  我已经吓得昏了,我怎么被硬塞进麻袋里去,怎么被抬起来丢进河里去的,后来又怎么样了,我完全不记得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奇怪,我正躺在一张床上。这屋子比较黑,窗帘都拉上了,但是这间房子看起来还是蛮讲究的。这是在哪里?是在阴曹地府里吗?是在运粮船上做梦吗?我捏了一下我的腿,感觉很痛,我没有死,也不是在做梦,的确是会计主任和两个大汉合谋,把我沉了河了。但是这是谁把我从水里搭救起来了呢?

报销记(10)
我什么也想不清楚,我的头疼得很,是死是活,也不愿去想了。
  “他醒来了吗?”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门外边传进来,跟着门被打开了,原来是老会计进来了。他走到我的床边,我想挣扎起来,他阻止了我“睡好,睡好”,显得十分亲热。毫无疑问,一定是老会计他们一帮人把我从河里救起来的。他们这帮人想必就是富国粮食公司那些人吧,就是孔二小姐一伙的吧!
  “你这一条命是捡到活的。我劝你早抽身,早转向,你不信,差点下水喂了王八了吧?现在你该明白了,他们是想杀人灭口。你要想报仇,就把他们的老底子一五一十地都翻出来吧。”他表现出义形于色、十分愤慨的样子。
  我从眼前九死一生的经验想,知道他显出那么愤慨不平,其实不过是为了最后那一句话,要我翻出局长、部长他们的老底子来。我默不作声,也不想对他们这帮人说什么。我陷进裕民的圈子里去,被他们当赌博的筹码使,差一点丢了老命,我现在再陷进富国的圈子里去,能活得出去?
  老会计却不管我理会不理会,只顾自己得意地说着:“哼,实话告诉你吧,那天我找你的事,他们知道了,我们就算定没有你好过的日子。我们本想把你绑架走,免得他们下毒手,谁知道他们赶在前头叫你押运粮食去重庆。我们一路坐小船跟了来,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鬼。我们眼见他们把你骗上了小船,就算定他们是下了狠心,要杀人灭口了,果然眼见他们把你估倒装进麻袋,抬起来投进江里。我们早已在后边安排了人,下水去把你打捞起来,救活了你。你要想一想,富国公司和你非亲非故,救你起来干什么?你是个明白人,应该懂得怎样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
  这就说得再明白没有了。他们哪里是心存好意,死里相救,其实是要我当个活口,给他们提供打击对手的子弹罢了。要说那局长、部长是狼的话,他们这一般人恐怕是老虎,比狼更凶险些。我是再不想卷进虎狼斗里去了。我推辞说:“其实,我并不深知他们的老底。”
  “嗐,说你是明白人,一时却糊涂。你想,你没有拿住他们的致命短处,他们会这么把你往鬼门关里送?这点难道你瞒得过我们?老实告诉你,你到了这里,不说也得说。你说了总有你的好处。好吧,你歇歇,好好想想,明天我来听回话。告诉你,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到了什么地方。你要懂得哟,我不是随便来找你的。”
  他说罢径自开门走了。从老会计这一席话,看得出来,我从狼窝里转到虎穴中来了。他们不从我口里榨出东西来,是走不出这个虎口的。算了,我又何碍于那杀我的局长这般人?我还是想自己早日脱身的办法吧!
  第二天,我把局长和他背后的粮食部长官商一体,买空卖空,沉空船报海损的事说了。老会计高兴得不得了,说:“这就对了,有你的好处,果然你是一个明白人。”我在这里又成了明白人了。
  到底来了“好处”,他们真给我送来五石米的条子。还说,这是我开了口的报酬,以后只要我懂事,当明白人,还有更大的好处。于是有这样那样的人来访问我这个明白人来了。问情况,写材料,还有新闻记者来采访、照相。一下这个山城(我现在才知道,我现在是住在山城的一个公馆里了)像开了锅,报纸登了大消息,还有添油加醋的活生生的描写,什么《部长沉船记》,什么《裕民粮食公司内幕》,特别是把谋杀我的过程前前后后,像写侦探小说一样,离奇古怪地写在报上,连我没有亲身经历过,甚至连想也没有那么想过的事都写上了。好像那些新闻记者一直跟在我的身边,进行采访,和我一块儿装进麻袋,一块儿沉的河,并且随时钻进我的脑子里去观察过一样。对于新闻记者们的创造才能,我是不能不表示赞叹的。然而那惹是生非、造谣惑众的本领,也太叫我惊奇了。从此我才敬服我一个在报馆里工作的朋友对我说的经验之谈:“干什么事都可以,就不要去干这样工作。看起来叫‘无冕之王’,好不神气。其实那些新闻记者成天在这个衙门、那个公馆卖弄风情、百依百顺,不是粉饰太平,就是造谣生事。骗了自己,还要去骗老百姓。”我看一点不假,这些报纸其实不过是造谣公司。
  这一下引起轩然大波,参政会质问粮食部长,还有什么政府的惩戒委员会开会弹劾呀,闹得满城风雨,就像一场闹剧,一幕一幕演个不完。最后到底以粮食部长引咎辞职,我们那位局长撤职查办了事。
  至于我呢?不是有好处兑现了吗?不是从为五斗米折腰上升到为五石米折腰吗?你们真要想得那么天真,你们的脑袋瓜子就是无可救药了。我当时就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想,我才从狼嘴里出来,又跳进了虎口,能活着逃出来,就算幸运。果然,当他们从我身上榨取到一切有利于他们进行斗争的材料,再也没有油水可榨了,而他们的官司打赢,粮食部长的肥缺抓到他们的手里去了。富国公司从此官商一体,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了。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是无足轻重的,甚至是不可忍受的时刻快来了,于是在我面前又出现了老会计。
  老会计又来看我来了。他,看样子是高升了,一看他那高贵的头的朝天的角度,走动起来他那两肩摇动的幅度,他那两袖生风的烈度和他那两脚的跨度,就可以知道。甚至说话的声音也似乎随同他的高升而变调了,从重浊的低音变成高八度了。他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恭喜你完成了伟大的历史使命,该你高升了。”
  我一听“高升”二字,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是该我滚蛋的时候了。我乐得这样。
  他走的时候还回头向我警告:“向你进一句忠言:有人对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要说留在这个城市了,就是留在这个公馆里,也不一定保险,你还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的好。”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不能忘记血的教训。死亡每天都在阴暗的角落里向我窥视。我不愿意忽然变成轰动一时的新闻材料:某某人自行失足落水呀,或者某人自行撞到别人的枪弹头上去了呀,以及各种20世纪摩登的奇怪死法——这种怪事在我们*的报纸上是司空见惯的。因此在某一天清晨,我不辞而别,从公馆逃走了,也许这正是他们希望的。
  从此我就隐姓埋名,流落到这个冷衙门里来了。可惜我除开做报销会计,把我的双手双脚的积极性都发挥起来,并且把半条街的商号都开在我的抽屉里这样一点本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在这里还是天天干报销的工作,但愿我不会某一天连自己也报销了。
  谁知道呢?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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