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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扒子街-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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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她到这儿,付小昂曾对她的生活提出过异议。当时她还强撑着,幻想坚持几个月,自己有了一笔巨额财产,便一切改观了。然而任有财不容许她独立,她的自立门户的老板梦已经破碎,不能再有幻想。这已经是重复了好多次的经验教训,再幻想下去,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体有了质的变化。思想感情似乎也起了变化。她不能再呆在狠毒无情的任有财的身边,不愿再做这个贪婪鬼、变态狂的敛财工具。
  那座高大的木架园门已遥遥在望。
  金银花、牵牛花早已没有了夏日的枝繁叶茂,花朵簇簇,只有枯干的藤条像老人的筋脉仍布满在那上面,显得有些萧瑟苍凉。然而那园内却是人来人往,分外的热闹。四五个年轻女子,攀肩搭背,共撑在两把雨伞下面,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出了园门,往西边的小路去了。又听轰的一声,一群小伙子你追我赶地跑了出来,什么雨具也不要,在野地里奔跑笑闹。他们一个个都很开心,无忧无虑,不知道世间还存在忧愁、险恶。
第十三章真假世界(12)
  席晓星走到园门口站住了,对自己原来的打算产生了怀疑。
  付小昂曾多次表示,她有困难去找他,他会给她一片庇护的天地,在他的家庭里,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付小昂是不说假话的。她了解他的诚实,对此深信不疑。然而到了这里,见到这园子里的这么多的年轻欢快的人,这显然是付小昂在红红火火地进行他的事业。他们在忘我地劳动,努力地开拓,向着一个目标攀登。她感到自己跟这儿的气氛格格不入。这儿好比一锅烧得滚沸热烈的油,她却如同一滴冰冷的水珠,不能溶到一起。
  她强烈意识到,尽管这种意识使她哀伤不已,心痛欲绝,可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这儿不是扒子街153号,不是那间虽然破旧却温馨无比的屋子,她留恋追求的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纯情恩爱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要回去的是153号,而不是庆河边这养鱼人的园子,看来她永远回不到他的生活之中。过去的一切,卖了的一切,看来是永远过去了,永远卖掉了。生活不能重复,如同这门架上的金银花、牵牛花,开过了就凋落了。再要开放,只有等待下一个春天。但绝不是重复昨天的花序,而是又一批新枝新芽的新生的花朵!
  她十分伤感、沮丧,在河堤上徘徊,不愿踏进园子。
  西北风吹着冰冷的雨点向她脸上扑来。河水有些发黄,在静静地流淌。
  我去哪儿呢?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原野,感到从未有过的可怕的孤独。
  扒子街13号有她的父母,然而她不敢回去,害怕任有财派人去骚扰,不但她得不到安宁,她的父母、兄嫂都不得安宁。
  想到这些,她觉得藏在付小昂家里更不保险。这里人多眼杂,任有财能找不到?打听不到?她不想给父母惹麻烦,同样也不愿给付小昂母子惹麻烦。任有财手下的流氓很多,要伤害付小昂是很容易的。她绝不愿连累付小昂,害了付家母子。
  要苦苦自己,要死死自己。
  可是现在,她不单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还要为另一个生命负责。她不能幻想侥幸,而要可靠,万无一失。
  想到这里,她毅然回转身子,向县城走去。
  入夜,席晓星敲开了尤卫红的家门。她没有了昔日的风姿绰约,浑身湿淋淋的,一副沮丧落魂的样子,见了他们,双膝跪倒在地,痛哭不已。高云、尤卫红都十分惊异。
  “高局长,尤县长救我。”
  高云急忙扶她坐到沙发上,劝她不要难过,有话好好说。尤卫红怀疑地瞅着她,怕她耍的什么阴谋,警惕地注视着她的行动。
  “尤县长,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那不怪你。可我现在讲的,都是真的。”她抽泣着把自己的不幸遭遇,任有财如何欺骗她,利用她敛财,如今见博川的事情受到阻碍,便牵怒于她,又指使她去干新的不光彩的勾当。她不忍再受他的控制利用,便逃离了他……说了一遍。
  高云听了很是气愤、不平,说:“这人怎么这样狠毒,你不能告他?”
  “怎么告他?他能量很大,各处都有人有关系,还没等你去告,他先把你‘处置’了。如今告状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席晓星真是谈虎色变,很有感触。
  “那就没有王法?”高云仍在抱不平。
  尤卫红倒是理解席晓星说的难处,深沉地说道:“鞭长莫及。这么大个国家,哪里没有几个漏洞。”
  席晓星说:“我考虑了一百遍、一千遍,实在走投无路,才决定来找你们的。我想你们懂政策,为人正直,有同情心,还有……”她避开没说,“一定会救我,帮助我。”
  尤卫红说:“我们怎么帮助你?”
  “我求你把冻结在银行的工程款给我。我有了钱,可以远走高飞,再不跟任有财见面,叫他永远找不到我。”
  尤卫红连忙摇手:“这办法不好。当然,我可以叫银行给你一些钱。可你想过没有,任有财很快就会知道。他一方面会通过公安部门通缉你,说你窃款潜逃,另一方面会对我们纠缠不休,诬陷你跟我有什么私人交易。我们不能授他把柄,弄一场官司来打,变得被动。”
  席晓星见这条路也行不通,感到真正的末日已到,忍不住又哭了。
  尤卫红见她哭得伤心、可怜,便安慰道:“你不要急。你来找我们帮助是对的,政府不会不管。我明天找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商量一下,一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保障你的人身安全,保证你的正常生活。”
  席晓星却连忙摇头:“不行不行……”她似乎有些话难于启齿,“尤县长,我今后的行动去向你千万别对县里的其他人说,就是我来找你的这件事,你千万别让外人知道,县里有人跟任有财关系密切……”
  尤卫红点点头,是的,要不然任有财对他的一切怎么会这么清楚。
  高云也开始感到这问题的复杂,同时又看出席晓星仍在犹豫不定,有什么话想说又没有说,便开导她:“晓星,有什么话只管大胆说,我们会理解你。”
  席晓星忽然惊叫起来:“你们别再叫我席晓星,这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的耻辱,我恨这个名字!”
  高云两口子再次吃惊地望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第十三章真假世界(13)
  “我叫李海,博川人。”她再不讲上海腔的普通话,恢复了她的土语土腔。“我求你们别把我推出去。我死不要紧,我日后没法做人也不要紧,我自己的一切都无所谓,我怕连累,连累……”她说不下去,捂着脸伤心痛哭。
  “连累你父母、兄弟?”
  她使劲摇摇头。
  “那还连累谁?”
  她一下倒在沙发上,哭得更伤心。“干妈,你让我叫你一声干妈,我知道我不配,你会看不起我,不会要我这个干女儿。我本想死的,活着有什么意思?任有财见在博川再捞不到利益,企图把我卖到国外,做别人的‘外室’,他说那些没人性的话、做那些缺德安排的时候,我就想冲上去跟他拼命,免得遭罪、受气。可我不能,我不忍心。我的命不要紧,不值钱,可孩子的命要紧、值钱。他投到娘胎,是投生,不是投死。我没有权利不让他见到这个世界就丧命,就闷死在娘胎里。我不忍心,我实在狠不下这个心。我所以下决心摆脱任有财这条恶狼,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她再次爬在沙发上,痛哭失声。
  高云和尤卫红对看一眼,问道:“你有孩子?”
  她哭着使劲地点一下头。
  “谁的孩子?”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欲言又止。
  “你说。这里没有外人。”
  “是立明的……”
  高云再次和尤卫红对望一眼,两人的眼光里都含着复杂的说不清的内容。
  “立明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
  高云坐在椅子上,长久的沉默,想了很多问题。尤卫红低着头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似乎也在考虑着什么。
  “卫红,这个官司怎么打?”高云忽然问道。
  “什么官司?跟谁打官司?”
  “跟任有财呀!”
  尤卫红说:“这个你就放心好了。他在我们这里,兴不了风,作不了浪。他的钱再多,关系再硬,难道还能推翻政府?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共产党的天下,由不得他任有财胡作非为。只要交通部的核查结果出来,我们就要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好。”高云似乎舒了一口气,“你解决任有财的问题。李海的问题,我负责。”
  “你怎么处理?”尤卫红显然有些为她担心,“带他去省城?”
  高云摇头,“就在……我自有办法,你别管了。你只保证一条,不叫任有财来干扰李海母子。”
  她体贴地扶起李海进卫生间洗漱。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尤卫红的脸上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极复杂的表情,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里是高兴还是什么别的滋味。
  冷月明如镜,
  暮霜厉似针。
  烟笼寒水岸,
  叩地一声声。
  朦胧的月色中,一个身穿大衣的人在庆河西岸的大湖工地上漫步行吟,正如他吟诵的诗一样,一轮皎洁的月亮高悬在澄碧的天空,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如同举着枯瘦的手臂,在企盼春天的降临。
  他本来走得很急,但看见湖中有人在敲敲打打,便放慢脚步,想着这寒冷静谧的原野,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愿出门,这儿却仍有人在刺骨的寒风中工作,忙碌,一时所感,诗兴大发,随口吟出这二十个字,四行小诗。
  “谁?”
  尤卫红听到一个略带惊慌的女子的喝问声。
  他有些奇怪,付小昂哪儿去了呢,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孤寂寂地在这干活?他近前细看,发觉她不是施萍,样子比施萍还要年轻。
  “你一人在这儿不怕?”
  “怕什么!老付就在南面的村子,我只要喊一声,他们就来了。”
  “老付?老付是谁?”
  “你还不知道老付?就是开发这大湖的人呀!”
  尤卫红又好笑又感慨,年轻的付小昂在比他更年轻的女子眼中都成了“老付”,那么像他这么大的数岁,在这女子看来,岂不成了“尤爷爷”了!
  岁月如流。人也像园中的韭菜,这一拨刚刚收获,那一拨又蓬勃长起,一拨连一拨,永无尽期。他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勘测土质。”那女子不无自豪地说,仿佛觉得她干的工作很重要,很了不起。
  “勘测土质?”
  “你不懂呀?老付说了,这里的土质杂乱,有的地方是石头,有的地方是碎沙,有的地方是虚土,一捅一个窟窿。这些都得勘察清楚,标到图纸上,以便因地制宜,采取不同的措施治理。”她似乎挺在行,说得头头是道。
  尤卫红说:“你怎么白天不来勘测,晚上又冷又看不清楚。”
  “谁说看不清楚?这么大的月亮,还看不清楚,又不是瞎子!”她不理解似的。
  尤卫红意识到,面前站着的若是同他一般岁数的女人,那当然怕冷,当然会眼色矇眬而看不甚清。而她却是一个生命极其旺盛的姑娘,正如二月的杏花,任何风霜雨雪也不能阻挡她们的开放,情热如火,眼亮如炷,哪里在乎寒冷,哪能会看不见。
  “我夜里把图标好,白天大家好干活,一点不耽误事。”
  “这也是老付安排的?他可抓得真紧。”
  “也不全是老付的安排。”她表现出一点腼腆。
第十三章真假世界(14)
  “是你的意见?”
  “也不是我的意见。”
  尤卫红觉得这女子说话极有意思,便笑道:“那是谁的意见?”
  “不知道是哪个的意见。”她说,“我们只觉得这样好一些,不耽误工夫。”
  尤卫红又问:“你是卫村的?”
  “不是。”
  “那你……”
  “你们这些人真讨厌,总喜欢问人家是哪里的。你管我是哪里的!总是中国人,不是外国来的。”女子娇嗔地抢白,仿佛很不满意。
  尤卫红原猜想她是卫冈乡乡长的堂妹,但看她的年龄和听她讲话又觉得不像,正在思忖,那边来了人。
  “小草,你跟谁在讲话?”付小昂出现在湖岸上,大步跑了过来。见了尤卫红,很是吃惊:“尤县长,你怎么来了?”
  这叫小草的女子就是王子白。她听说来的这个人竟是尤县长,吓了一大跳,她又害怕,又烦躁不安,再不能从容说话、干活,提着扦子、图纸,撒腿就跑。跑出好远,她忽然想到要叮嘱一下付小昂,便又折回来,站在湖岸上喊:“老付,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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