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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妈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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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在澡堂洗就会很方便啊……”
  “那钱都可以够我们家一个星期的伙食啦!少说废话,乖乖地泡熟了。”
  “喂,我是什么,要吃的猪吗?还泡熟!”
  妈妈本想抽打一下不停地顶着嘴的我的后背,可还是作罢。妈妈向我报仇的方法非常简单,等到我的肉泡成粉红色,就卷起两个袖子,抓着我的手,用搓澡巾从手背开始“喀喀”地搓起灰来。因为就像剥皮一样用力地搓,即使是搓澡巾也还是疼得吓人。
  “哎哟哟……妈呀,轻点儿……疼死了!”
  “喂喂,你有没有长眼睛,你自己也好好看一看,这灰就像刨松树皮一样一块一块地脱下来呢,真是乌鸦来了也会自愧不如。怎么灰这么多啊?”
  至少洗澡的时候,妈妈绝对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不知道她是不是认为飞快地搓澡是天生的一种素质,反正总是速战速决。每当要换姿势的时候,妈妈就不停地向我下命令:
  “起来好好站着”“把胳膊抬高点”“脖子弯一点”“哎哟,瞧瞧那水,多脏啊”“把一条腿抬起来”“把脚放到这上面……”“这膝盖是什么?真是天天出去弄伤疤回来啊……”“少说废话啊,还得做晚饭,忙着呢……”“看看这个,是不是白白的水变得像碳水一样黑黑的?真是像调了黑色颜料似的……”
  可是,在那样不停地唠叨之中,妈妈话音中的喘息声,也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急促。由于从水面升起的水蒸气和给我搓澡的吃力动作,妈妈的脸重新憋得像在灶孔前面一样通红。
  为了不让傍晚冷飕飕的凉风进来,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白蒙蒙的水蒸气从灶台的铁锅里升起。从熏得黑黑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电线,挂着30瓦的白炽灯泡。木柴在灶孔里被火烧得噼啪作响,妈妈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和鼻梁上结满汗珠,在温度有所下降的我的身体上,断断续续地倒下热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如果在四周都被夜色笼罩的时候洗澡,厨房外的世界就好像消失了,感觉只有厨房里面充满着水光闪烁的肉色和水发出来的声音。每次都是那样,分明是白天就开始准备了,但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通常都已到了晚上。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捶衣棒(5)
连我的脚掌也用搓澡巾“咔咔”地搓完以后,妈妈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往我的头发上倒热水。接下来,打完肥皂后,把耙子一样的双手放进去,揉捏似的给我洗头。给我洗头的时候,妈妈一定会用“马牌”洗衣皂。砖头大的、硬硬的洗衣皂无情地搓在我头上的时候,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如果人的头被洗衣皂重重地砸那么一下,可能会死也不一定吧?
  用热水把头冲得干干净净以后,妈妈才开始用洗脸用的香皂往我身上涂。冲完头之后,我就从已经脏掉的浴缸里出来,踩着木搓衣板站着。打了香皂的毛巾和妈妈的手,同时沿着我的脸滑到脚掌,那动作又熟练又滑溜。我重新站进浴缸里面,妈妈从我脖子后面开始,“哗啦啦啦”地倒几次水,完全去除我身上的香皂水。至此,我那长征似的洗澡就算圆满结束了。而那个时候,妈妈的上衣早已被我“扑通扑通”溅出来的水花和她自己流出来的汗液浸透了。
  妈妈把赤身*的我抱起来放到灶台上的时候,她的身上总是散发出浓浓的汗味。直到妈妈用事先放在灶台一边烤得暖烘烘的毛巾,从我的头开始到小腿擦干湿漉漉的水时,长时间喘着粗气的妈妈那急促的喘息声才渐渐地平复下来。好像给一个孩子洗澡,比起在同样的时间内踩着铡刀切牛草料更累,比起用锄头锄畦长的垄沟还累,直让妈妈的脸上大汗淋漓。
  “我把你的*、背心和内衣都放到房间被褥下面啦,懂得自己过去穿好吧?”
  “嗯。”
  “穿好了就盖好被子好好待着,要不然就感冒啦。”
  妈妈通过由厨房往里屋送饭桌的门把我送进去,然后就关上了门。当我找到干净的*和内衣穿好,钻到被子里的时候,肯定会从厨房传来妈妈往自己身上倒水的“哗啦啦啦”的声音。
  从卫生的角度来说,本应该是先把让我从乌鸦变成白鹭或者白兔的脏水全部倒掉,冲洗干净,重新倒进热水后,妈妈才应该开始洗澡的,但是,妈妈一般都是只把我使用过的洗澡水中的一部分用洗脸盆盛出来倒到厨房外面,然后再倒进去一点热水,就直接坐进那个容器里了。如果换作我,是绝对不会进去的。而妈妈却总是那样,直接坐进去,里面还飘着从我身上脱下来的泥垢。
  水扑通着的声音,开铁锅盖儿的“轰隆隆”的声音,把冷水和热水混在白铁皮罐里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在磨刀石上磨刀一样的搓澡的声音,瓢里的水重新沿着妈妈的身体流下,落到水面上像雨滴一样的声音……
  洗完澡钻到被子里去的我,每次都是听着妈妈在厨房发出的声音,静静地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过去,就算再怎么吵我也不会醒的。洗完澡后的觉总是睡得特别香甜。
  ☆
  直到上了年纪,妈妈一直不去澡堂,都在家里洗澡。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一生都认为到澡堂洗澡不属于必需的衣食住项目,所以应该节约那些钱。但是在孩子的立场看来,那样的老人家是多么固执而又抠门儿啊。
  是因为一生都被钱困厄着,所以那样吗,还是因为痛彻地体会到了赚钱是多么辛苦?反正妈妈是觉得花钱比死更难更讨厌。我也时不时地哄妈妈花钱,也说三道四过,但是妈妈那样的性格直到去世都没有改变过。
  那时候我明白了,即使钱像山一样堆在面前,我们的上一辈,也就是父母那一代的许多人,都把花钱本身看成是罪恶的、可怕的,甚至都变得不知道怎么花钱了……
  忘了是多少年前了,有一次,我用搓澡巾帮在家洗澡的妈妈搓了背。记得搓着到处长满老年斑的那瘦小的后背时,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混杂着愤怒和伤心,连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职业上自由的缘故,我经常去晚年的妈妈那边过上一阵子。到那时候,我提出一起去澡堂,妈妈这才没有二话地答应了。有一天,我在澡堂入口处预先支付了妈妈搓澡的费用。妈妈一个劲儿地摇手,但还是因我的执意迫不得已进到女汤里。
  如果我是女儿,那就一定会跟妈妈一起进澡堂,给妈妈搓背的。生个儿子,对妈妈来说真是没有任何用处——在后面看着妈妈微微哈着腰走进女汤里,我每次都会有那样的想法。
  那天从澡堂出来时,妈妈满足地说:“哎哟,钱真是好东西呀,舒舒服服地脱掉一层皮,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在那之后,我也跟妈妈一起坐车去过几次水质比较好的澡堂,但是,妈妈再也没有花钱搓过澡。她坚持说儿子出的钱也是她的钱,所以觉得太舍不得,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对于妈妈的固执,你可以感到着急,但是绝对不可以刁难她。这是直到妈妈去世了以后我才明白的道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妈妈对于钱的态度和人生观。用自己的血和汗花了一辈子积攒起来的钱,无论如何都没法花出去,只是拥有着而已。直到去世。
  

针线活儿(1)
初冬,
  每个晚上妈妈都要做针线活儿。
  在暗暗的灯光下,
  把晃动门缝纸的、长长的风声穿在针里,
  一针一针地缝着残损的人生。
  不时地还拿起剪刀,
  把叹息剪断。
  每当那些时候,
  黄土墙钉子上挂着的干巴巴的白菜干,
  “唦啦唦啦”地在呜咽。
  窗户上草草贴上的塑料纸,
  亦在严寒中哆嗦瑟缩……
  那些声音被妈妈的针线穿在一起,
  直到现在还时时飞进我的梦乡。
  妈妈啊,
  我那熬夜缝补这世上最温暖最伤感的声音的妈妈……
  剩菜泡饭
  雨打到铁皮屋顶的声音,让雨听起来最像雨滴。虽然是白天,只要天空中耀眼的“电灯泡”——太阳像熄灭似的一消失,市场统就一下子昏暗下来。天空像支起了暗室里用的厚厚的窗帘或者帐幕似的,一阵潮湿的风吹过,豆大的雨滴便抓着那风的裙角,从天而降。雨像马群冲向地面一样掉下来,“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啦”……粗大的雨滴掉到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就像把粗大的菜豆随便乱抖下去似的,又像一个惊慌的小偷在踩着屋顶逃跑。
  接下来就是“刷刷,刷,刷……”细细密密地划破空中,雨的声音变得像从淋浴器整齐地洒下来的水声一样,穿过屋顶,从天花板的各个地方湿漉漉地流了下来。
  如果下起雨,就不能抓起锄头或镐头出去干活了,取而代之,妈妈就干起家务活来。一般就是缝缝补补的活儿,破了洞的袜子、破旧的内衣,用碎布细细缝上;或者坐在缝纫机前,裁裁剪剪;或者是快到冬天的下雨天,把以前穿过的厚厚的毛衣从头开始拆成一根毛线,混和着新线重新织些东西。妈妈把新毛线挂在我张开的两手上,然后把那长长的毛线缠起来,做成圆圆的毛球。我则时不时动动大拇指或者手指尖,使毛线不绞在一起,顺滑地解开来。特别是,每当妈妈把缠起来有篮球那么大的毛线团儿放在地板革上,用长长的两根竹针织马甲或者内衣的时候,我经常会像猫一样淘气地玩弄着毛线团儿。
  我把头躺在盘腿而坐的妈妈的膝盖上,盯着妈妈灵活的手一节一节地层层织上去,织出来的东西“噌噌”地变大,那是挺好玩的一件事情。因手的动作而产生的身体的晃动、喘息声,还有在红色铁皮屋顶房上到处滚来滚去的、圆圆的雨声,感觉这些就像一滴一滴地被穿上网眼编织起来一样。可是,一直盯着那个看个够,也是件挺无聊的事情。随着妈妈越织越多,毛线球就一点一点地变小。随着两根竹针忙碌地交错,毛线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一点一点地动弹着,缠着的毛线徐徐解开。我不由自主地就会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毛线球上。那时我的身体就会从妈妈的膝盖上“咕噜噜”地滑落到地板上,躺着用头顶那个毛线球,或者当做小足球用脚踢着玩。
  “别那样啊,线都缠在一起了。”
  “那有什么?重新缠就行了呗!嘿嘿嘿……”
  “麻烦嘛,头也乱哄哄的……呃呵,你真是打了才听话啊,还不赶紧放下?”
  直到妈妈做出怒气冲天的表情,抓起手边用来量绸缎的长竹尺的时候,我才罢休,不再胡乱地弄开毛线,搞得里屋到处都是。如果大白天下雨,年幼的我就一定会体验到两种东西:无法忍受的无聊,又或快速进入熟睡之中,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是不是雨声里掺杂着什么催眠的药。我走出里屋,爬到放在窗户下木地板上的大铁床上面去玩。装有很多铁丝和弹簧的那个铁床对于我来说,就像现在孩子们蹦蹦跳跳玩的蹦床一样。

针线活儿(2)
如果妈妈从里屋喊:“你真的不安静点啊?嗯?!”我可能就会故意在铁床上面多跳几下,但是如果里面不再作出任何反应,那个事情很快也变得没有意思。我便又把鼻子贴在可以看到外面的格子型玻璃窗上,压成扁猪鼻子。
  那个时候,市场统那么大的地方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无数雨束,在屋檐下的地面上打出深深的坑。全世界都变得宁静而又百无聊赖之后,嘴肯定就会开始发馋,感觉不管什么东西都要放进嘴里嚼一嚼,才能好好地呼吸。啊,这个时候如果可以去商店买些粘糖在炭火上烤着吃,或者葡萄糖,在汤勺里化着吃,那是多么的幸福……
  我想象着把汤勺放到炭火上,熔化大大的四角橡皮一样的白色葡萄糖吃。可是,那在我们家是不可能的。因为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我为了熔化葡萄糖吃烫伤过肚子,而且,那之后还有一次用汤勺熔化葡萄糖吃的时候,把一个大汤勺给烧焦了,从此以后,葡萄糖就彻底变成了家里的“违禁食品”,而且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接下来就想起了像果脯似的可以在炭火上烤着吃的粘糖。红色、绿色、黄色这三种颜色的长条黏到一起,足足有30厘米长、皮带那么宽,如果现在可以把那诱人的粘糖用炭火烤着吃,该有多好啊。我回头瞥了一眼妈妈正在织东西的里屋方向,很快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跟她说:“妈妈,就10元嘛!……”别说是答应了,妈妈肯定会干脆假装听都没听到,连嘴角都不会动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我就自己找找呗。百无聊赖的我,心里那么想着,便开始在屋里悄悄地寻找藏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我的零钱。
  刚开始,我打开哥哥们用的书桌抽屉找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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