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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二十三 )金庸-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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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当年的雄心壮
志,都是已不值得关怀。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
    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阿朱吧?”左手仍是
抱着阿朱,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
了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来,多半要挖开坟来看个究竟。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折了
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到厨房中取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厢房。见桌上放着纸墨笔砚。他将
阿朱横放在膝头,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
    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她虽和我有夫妇之
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写得有好
几行字,顺着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
    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
    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悉何?”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颇为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字,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好
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发愁。他含含糊糊
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完,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
    “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
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而
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不理会这个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样写?”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
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自选
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
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
    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
大声道:“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秀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
字却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
出来。他又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
着的大秘密、大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
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令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信
上的字迹,却已深深印入他脑海之中,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
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大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
一笔好字,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
而写一首风流艳词给自己情人,更无叫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幅字不是段正淳写
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样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图在此
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
是草莽匹夫的孀妇,一个是王公贵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话来骗我。”
    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种种疑团本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是
如何报仇而已,这时陡然间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上心头:“那封书信若不
是段正淳写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
人,这中间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我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
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些见到这个条幅?可是这条幅
挂图在厢房之中,我又怎能见到?倘若始终不见,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为什
么偏偏早不见,迟不见,在我死前片刻又见到了?”
    夕阳即将落山,最后的一片阳光正渐渐离开他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
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他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
了。嗯,我要问明段夫人,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当然恨极我杀了阿朱,她一定要杀
我,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
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阿朱难
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止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
得一人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
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
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顾着你爹
爹?”接着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着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
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心想:“听口音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个,要来杀
一个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杀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亲却不赞成止事。”这件事在他脑中
一闪而过,再不理会,仍是怔怔的坐着出神。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进
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支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身前,相距约莫四尺,停住了步。跟着
旁边的窗门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他身旁。他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武功也不高强。
他仍不抬头,手中抱着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师
的言语中有什么古怪?徐长老有什么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有没有破绽?”当真是思涌如潮,
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是
十分的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什
么瓜葛?这妇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是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
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
距不过数坟,喝道:“你再装傻,便给点苦头你吃吃。”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
前一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
不知。两个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
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
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要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
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向前一关,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
顺手一抖,内力到处,拍的一声响,一柄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
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被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
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一一拍落,跟着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拍的一声,刀柄撞在她
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
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
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
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咱母女和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
罪了尊驾,是嗅觉二人的不对了。还请宽洪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
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
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有
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倘若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便即搁
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
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被封的穴道。”那
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擦擦几声,用火刀火石打火,
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
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动,登时大
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两声,掉在地下。
    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
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
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满脸都是怒容。
    阮星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
苦命令的孩儿哪!”说着放声大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上。
    萧峰仍是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将我
杀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乔帮主,你说我和阿朱
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妈是谁也不知道。这话是
不错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该当杀段五爷,该当杀我,为什么却杀了我的阿朱?”
    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
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儿,我不敢
带回家去,送了给人。”
    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他直认不讳。这件
亏心事,便是将阿朱……和阿紫两个送与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
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坏女人,专门做亏心事?”萧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说:‘天可怜
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他说今日重见这个没了爹娘的
孩子,是说阿紫,不是说……不是说我?”阮星竹怒道:“他为什么要说你?你是他抛弃了
关人的孩子吗?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又怎生得出你这畜生?”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
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只一味斥骂。
    萧峰道:“那么我问他,为什么直到今日,兀自接二连三的再干恶事,他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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