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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书-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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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种疾病,必须隐瞒起来不让别人知道。我感到羞耻,有这种病,灵魂染上了这种病,不论到哪里身体也被迫带着这个疾病。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只是一场模仿,模仿那应该属于我的‘真正的生命’,也因此,和所有的赝品一样,它既可悲又可耻。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方法,只能靠着不断模仿我的‘原型’,才能消除心中的不快乐。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幻想着要转学,搬家,脱离原有的朋友圈子。然而我很清楚离开这一切不会有任何用处,只会让我更想到你。某个秋天的阴雨下午,当我无事可做时,我会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上好几个小时,凝视着窗户玻璃上的雨滴。我会想到你们两人:如梦和卡利普。利用我所知道的线索,我会去想像如梦和卡利普现在可能在做些什么,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个把小时之后,我会开始相信,坐在这个幽暗房间里这张椅子上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如梦。我开始从这些恐怖的想法中得到一种极度的喜悦。”


17记得我吗(7)
女人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进进出出,端出更多的茶和吐司。既然她说的时候脸上竟能带着亲切的微笑,仿佛在讲一件关于别人的好玩事情,卡利普也就没有感到半点不自在地继续听她接下来的话。
“这个疾病在我体内猖獗,直到我丈夫去世。或许至今它依旧肆虐,但我不再视它为疾病。丈夫死后是好一段寂寞悔恨的日子,在那期间我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怎么样都做不了自己。那段日子里,强烈的后悔之情如同疾病的另一个版本,刺痛着我,让我无比渴望能够再与尼哈重来一生,所有的一切,一模一样,重来一遍,只不过这次要以我自己的身份。某天半夜里,我慢慢醒觉,悔恨将会毁掉我的余生,这时一个诡异的念头闪过我心里:再这样下去,我的下半生将会虚度在成为一个后悔自己当不了自己的人,这就如同,我把我的前半生浪费在渴望成为一个不是我的人。这对我而言是如此的荒谬,在恐惧和悲哀中,我看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顿时幻化成为一场我与众人共担的宿命,而我并不希望沉溺其中。终于我学会了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道理: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办法做自己。我很清楚,公车站里某个排队等车的老头,在我眼中好像深陷于愁思,但事实上他只是某个‘真正’人物的鬼魂,这个人是他多年来一直希望变成的角色。我知道带小孩来公园里晒太阳的那位朝气蓬勃的母亲,她牺牲了自己,好成为另一个母亲的翻版。我明白那些缓缓步出电影院的失意人,或是在拥挤的街道和嘈杂的咖啡店里局促不安的可怜人,日日夜夜,他们所渴望迎头赶上的原版典范,都如鬼魂般纠缠他们不放。”
他们坐在早餐桌边,抽着烟。女人越往下说,房间变得越温暖,卡利普越感到一股难以抵挡的睡意逐渐包裹他的身体,像是一种惟独梦中才能体验的纯真感觉。当他问能不能在暖器旁的沙发上小睡一会儿时,蓓琪丝开始告诉他一个王子的故事,据她所说和“这一切都有关联”。
是的,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他发现生命中最关键的难题,是要做自己,还是不要做自己。然而,卡利普才开始在想像中勾勒故事的细节,就马上感觉自己正转变为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坠入梦乡的人。


18黑洞(1)
 “一栋珍贵老房子的外观总像一张人类的脸,让我深深地感动。”——纳撒尼尔·霍桑《七角楼》
多年以后的某天下午,我去看那栋楼房。我时常经过那条总是挤满人的街道,走在同样的人行道上,擦肩而过的是一群过午修时间的高中学生,他们系着领带却一身邋遢,扛着书包你推我挤,还有下班回家的丈夫们,和聚会结束后的家庭主妇。尽管街道如此熟悉,但这么多年来,我却从来不曾回去看一眼那栋楼房,那栋曾经对我意义深刻的公寓大楼。
冬日的傍晚,夜色早早降临,从烟囱冒出的烟雾沉入狭窄的街巷,晕成一片薄雾朦胧的夜。只有两层楼亮着灯:幽暗、阴郁的灯光从两间有人加班的办公室里透出来。除此之外,大楼的外表一片漆黑。黝黑的公寓里拉起了黝黑的窗帘,空洞吓人的窗户恍如盲人的眼睛。比起过去,我眼前所见的是一幅冰冷、乏味、丑陋的景象。很难想像曾经有一个大家族居住于此,一层叠着一层,彼此纠葛难断,纷扰不休。
我享受那股蔓延在整栋楼房里的毁灭和混乱,它像是对青春罪恶的惩罚。我明白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只因为我从不曾分享到那份罪恶的欢乐,而看见它的衰颓,我尝到了一口复仇的滋味。然而与此同时,我心中却想起另一件事:“不知道那个后来改成通风井的洞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藏在洞里面的秘密现在又怎样了?”
我想到的是过去紧邻着楼房的一个洞。夜里,这个无底洞总让人不寒而栗,不只有我害怕,居住在每一层楼的每一个漂亮孩童、女孩和大人都如此。洞里沸沸扬扬地塞满了蝙蝠、毒蛇、老鼠和蝎子,像是奇幻故事里的一口深井。我觉得它正是谢伊·加里波的《美与爱》中描述过、鲁米的《玛斯那维》中提及过的那个洞。事实上,有时候把一个吊桶垂入洞中,再拉起来的时候绳子已经被割断了,有时候人们说底下窝着一个大如房子的食人黑妖。小孩子不准靠近那里!大人会这么警告我们。有一次,门房在皮带上绑了一条绳索把自己吊进洞里,朝无尽的黑暗时光展开一场无重力飞行旅程,返回地表时他被万年累积的香烟焦油熏得肺部发黑直冒眼泪。我察觉到一个事实,守卫着洞口的蛮荒女巫偶尔会假扮成门房那月亮脸的太太,而这个洞和一个埋藏于居民记忆深处的秘密息息相关。他们恐惧心底的这个秘密,就如同恐惧一个无法永远被埋葬的罪行。到最后他们忘记了这个洞,忘记了关于它的记忆和秘密,以及它里面的东西,他们像动物一样,直觉地耙土掩盖自己的秽物。一天早晨,我从一个翻腾着无数人脸的黑暗噩梦中醒来,发现洞口已经被盖上了。惊恐之中,噩梦的感觉再度袭来,我才明白原来洞被整个翻了过来,摊开在一度称之为洞的那个地点。这块把死亡和神秘带上我们窗口的新空间,他们给了它另一个名称,他们叫这个暗坑为通风井。
实际上,被居民们语带嫌恶和不满称为通风井的这块新空间(其他伊斯坦布尔人则称呼类似的空间为“采光井”),既不是通风井也不是采光井。这个地区刚开始兴建的时候,两侧各有一块闲置的土地;它不像后来盖的公寓那样,沿着街道排成一列,像一堵难看的石墙。后来,大楼隔壁的另一块土地卖给了一位建筑商,从此以后,原本可以远眺清真寺、电车轨道、女子学校、阿拉丁商店和地上大洞的窗户——厨房窗户、狭长走廊边上的窗户、每层楼做不同用途的小房间的窗户(小房间有的是储藏室、佣人房、育婴室、穷亲戚的客房、熨衣室、远房姑姑的房间)——如今面对的是隔壁三码之外,一栋连屋风格的高耸公寓大楼的窗户。就这样,两堵单调而灰扑扑的水泥墙,加上彼此对应的窗户,以及下方的地面,三者之间,便形成了一个不透光的窒闷空间,连空气也不流通,让人联想到一口无底深井。
很快地鸽子进驻了这个空间,没有多久便制造出一股特有的浓重、陈旧、阴沉的气味。为了容纳不断增加的后代,它们筑巢在水泥凸架上,在随时剥落的窗台上,在人手够不到的排雨管弯曲处,到处堆积了大量的排泄物,很快地那里变成没有人想触碰的角落。偶尔,厚颜无耻的海鸥——它们不仅是气象灾难的预报员,也是大难临头的恶兆'1'古老的迷信认为,同时有三只海鸥在头顶盘旋是人将死亡的预兆。'1'——会飞来,有时也有乌鸦,半夜里迷失了方向闯进黑暗之井,一头撞进两旁的窗户里。若有人冒险走进门房的那间低矮不通风的公寓,弯下腰穿过一扇如同牢门的矮小铁门(也像个地窖门般吱呀作响),一路上他得先踩着模糊泥泞的地板,跨过许多被老鼠撕成碎片的鸟尸。令人作呕的地下室地板上,黏结着比粪肥还要龌龊的土块,在那儿还可以发现其他物品:鸽子蛋壳,被爬上排雨管溜到上面楼层的老鼠偷了下来;零散的叉子和不成双的袜子,在人们朝窗外抖开印花桌布和床单时不小心滑了出来,跌入沥青色的空洞;刀子、抹布、烟蒂、碎裂的玻璃杯和灯泡、镜子、生锈的床垫弹簧、断了手臂却依然绝望而固执地眨着塑料睫毛的粉红色洋娃娃、被仔细撕成碎片的通俗杂志和报纸、瘪掉的球、污渍斑斑的孩童内裤、被扯烂的骇人相片……
门房不时会拎着一件物品挨家挨户让人认领,他总是憎恶地捏着东西的一角,像提着一个罪犯叫人指认。然而这些突然又从底下的泥沼世界冒出来的东西,大楼里的居民从来不愿意认领。“不是我们的,”他们会说,“掉进那里去了,对吧?”


18黑洞(2)
那是一个他们渴望逃离的地方,就像逃离他们想要遗忘却又办不到的恐惧。每当提起这个地方,他们的语气就像讲到某个丑陋的传染病:这个空洞是个粪坑,如果不小心,他们自己也可能意外坠落,就像那些倒霉的物品一样被它吞没。那是一个邪恶的巢穴,长久以来狡猾地渗入了他们的生活。难怪小孩子老是生病,因为这个地方带给他们报纸上一天到晚都在探讨的病菌;这里也带给孩子们对鬼魂和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小小年纪就开始谈论。奇奇怪怪的气味更从这个地方散发,飘入窗口,有时则像一朵恐怖的乌云笼罩住整栋楼房。人们也很容易联想到,诅咒和恶兆正从两栋大楼之间的幽暗裂缝中升起,透隙而入。如同裂缝中沉重的青烟,在他们的心底深处,降临在身上的灾难(破产、欠债、抛妻弃子、乱伦、离婚、背叛、嫉妒、死亡),也总是连接到这个黑洞的历史:就好像他们不想再次记起的书页,在他们的记忆库里,黏成一团。
不过,感谢真主,总会有一个人为了寻宝,愿意翻开这些书册中的禁忌章节。孩子们(啊,孩子们!),胆战心惊地踏进为了省电没有开灯的长廊,溜到刻意掩上的窗帘后面,好奇地用前额抵住玻璃,俯瞰下方的黑洞。过去有一段时间,三餐都是在爷爷的公寓里煮的,每当晚餐端上桌之后,女佣就会朝着黑洞大喊,叫下面和对面公寓的家人来吃饭。被放逐到阁楼公寓的母子二人没有被邀请,他们只能打开厨房的窗户,留意着下面的人准备的借口和食物。有些夜里,一个又聋又哑的家伙会瞪着黑洞发呆,直到被他奶奶发现。下雨天,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着白日梦的女佣,会凝视那块空洞,跟随着排雨管一起掉眼泪。同样的,有一位年轻人也是如此,尽管有一天他会衣锦还乡,返回一个逐渐衰败终至崩毁的家族曾经居住的楼房。
让我们大略瞥一眼他们看见的宝藏:女人和女孩的身影映在迷蒙的厨房窗户上,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一个鬼魅般的背影在祈祷,缓慢地弯下腰去又直起身来;一只老妇人的腿,她躺在棉被还没有掀开的床上,旁边摆着一本图画杂志(如果耐心等一会儿,将会看见一只手翻动书页,懒洋洋地搔了搔腿);一个年轻人的前额压着冰冷的窗玻璃,他下定决心,终有一天要光荣地返回这个无底的深渊,挖掘出居民们隐藏的秘密。(这位凝望着自己倒影的年轻人,有时候会看到对面下一层的窗户上,反射出他美丽动人的继母也正和自己一样陷入幻想。)容我们再补充说明,蹲在黑暗中的鸽子,用它们的头和身体为这些画面加了一圈深蓝色的画框。微微摇曳的窗帘、忽明忽灭的光线、灯火通明的房间,都将在窗户上、在转化成为这些画面的悔恨记忆中,画下鲜橙色的痕迹:我们活着的时间如此短暂,我们见到的事物这么少,我们几乎一无所知,那么,至少,让我们做一点梦。祝你们周日愉快,我亲爱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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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城市的符号(1)
 “当我今晨醒来时还是同一个人吗?我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有点不一样。可是,如果我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我到底是谁?’”——刘易斯·卡洛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卡利普一觉醒来,看见蓓琪丝已经换了衣服,她穿着一件石油色的裙子,让他想起自己现在正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脸和头发也全都变了。她把头发往后梳得像是《北京五十五日》中的爱娃·嘉德娜,嘴唇上抹了电影中同样的超特艺拉玛红。看着她的新面孔,卡利普突然觉得长久以来大家一直在欺骗他。
不久后,卡利普从女人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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