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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书-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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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音乐,他生命中最初的地标塔克西姆广场正逐渐转变,从原来的模样——四周环绕着如超重火鸡般的公交车、晃悠悠如龙虾般的缓慢电车,以及固守黑暗的隐晦角落——变成一座矫揉造作的“现代”广场,矗立在一个贫穷绝望的国家里。卡利普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裹着白雪的“共和国雕像”、没有尽头的“爱奥尼亚涡旋梯”、十年前在卡利普兴奋的注视下烧成灰烬的“歌剧厅”,全都变成了别的物品,符合它们在新世界中的象征意义。无论是公车站里烦躁的人群,还是你推我挤抢着上车的乘客,在这些人当中,卡利普没有看见任何一张神秘的脸,也没有发现有哪一个塑料袋,暗示了背后还有一个平行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去咖啡馆了。他从哈比耶直接走到尼尚塔石。稍后,等他来到了寻找多时的地方后,他将仍然有点迟疑,对一路上认定的新身份没有把握。过一会儿,他会这么推论:“那个时候,我还不完全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耶拉。”置身于此,满屋的旧文章、旧笔记、旧剪报揭开了耶拉过去生活的全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彻底抛弃自我。”刚才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游客,因为飞机误点而滞留在一个自己从没想过会踏上的城市,打发半天的时间:阿塔图克的雕像表示这个国家过去有一位显赫的军事英雄;泥泞却明亮的电影院入口处拥挤的人潮则意味着市民星期天下午无聊没事,借观看外国进口的梦想以舒解情绪;手里拿着刀子望向橱窗外街道的面包店员,透露着他们逐渐退色的梦想与回忆;大马路中央光秃秃的暗褐色树木,象征着一抹全国性的哀愁,在午后逐渐沉淀,一点一点更加幽暗。“我的天,在这座城市里,这条街道上,这个时刻,能够做什么?”卡利普喃喃道,话一出口他才明白,自己竟从剪下来的耶拉旧文章里把这句咒语给背出来了。


19城市的符号(6)
来到尼尚塔石的时候天色已黑,冬夜里马路上拥塞的车辆排放出浓烈的废气,公寓大楼的烟囱也散发出阵阵烟雾,弥漫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卡利普平静地呼吸着这一区特有的刺鼻气味。站在尼尚塔石一隅,他心中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致他确信自己能够以全然不同的新意,来解释所有公寓大楼的外观、商店的门面、银行的广告牌,以及霓虹灯标志。让他居住多年的这一区域彻底改头换面的,是一股轻松冒险的感觉,它深深植入了卡利普内心,仿佛永远不会再离开。
他没有穿越马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反而在帖斯威奇耶大道上左转。冒险的感觉渗入他的身体,让卡利普雀跃不已;他的新身份所展示的无限可能,更是迷人。他贪婪地浏览周遭的新鲜景象,好似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刚从医院里释放出来。“啊,布丁店的橱窗摆设就好像珠宝店里闪亮的展示盒。”他忍不住想说,“啊,这条街真窄,人行道也都歪歪扭扭的!”
小时候,他也曾常常脱离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用外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现在,他经过了奥斯曼银行。”卡利普心想,重拾童年时他经常扮演的第二个角色。“现在,他经过了‘城市之心’公寓,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和爸妈及祖父母在这里住了好多年。现在他停下来浏览药房的橱窗,坐在收银台前面的是以前替人打针的女人的儿子。现在他经过了警察局,却一点也不紧张。他温柔地注视着歌星牌裁缝车旁边的几尊假人模特儿,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现在他坚决、明确地走向那个谜,走向多年来辛苦策划的阴谋的核心。”
他过马路走到对面,走了几步,又再一次横越马路折返,穿越寥寥几棵珍贵的菩提树、广告牌和阳台下方,一路走到了清真寺。每到一条街,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多走几步,以扩展他的“调查版图”。每一次他都会仔细地观察,记下那些因为过去可悲的身份而没能察觉的细节:阿拉丁商店的展示橱窗里,除了一堆旧报纸、玩具枪和尼龙丝袜,竟然还有一把弹簧刀;指向目的方向帖斯威奇耶大道的交通箭头,瞄准的目标其实是“城市之心”公寓;尽管天气干冷,清真寺四周矮墙上留给鸽子和野猫的面包皮,却已经潮湿发霉了;女子学校门口信手涂鸦的政治标语,原来还有言外之意;一间仍亮着灯的教室里,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上面的阿塔图克正隔着灰尘堆积的玻璃望着“城市之心”公寓;花店的窗户里,某个精神异常的人拿了一把别针,刺入一朵朵玫瑰花苞里。一家新开的皮件店的橱窗里,立着时髦耀眼的假人模特儿,它们的目光也朝向“城市之心”公寓,凝视着先是耶拉、后来是如梦和她的父母住过的屋顶阁楼。
卡利普随着假人模特儿一起朝顶楼望了半晌。对卡利普来说,这似乎是很合理的,耶拉和如梦很可能就在上面,在假人模特儿目光所及的顶楼。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冒牌侦探,模仿着侦探小说中的英雄。这些外国制造的故事,是在外国孕育的如梦告诉他的,而眼前的假人模特儿也来自外国。卡利普甩开这样的假设,朝清真寺走去。
但他必须费尽全力才办得到。似乎他的腿拒绝带他离开“城市之心”公寓,而想要跨步走进楼房,冲上阶梯直达顶楼,闯入那黑暗恐怖的地方,只为了看某样东西。卡利普不愿意去想像那幅画面的细节。他用全身的力量拖着自己离开,然而一路走下去,他发现周围的人行道、商店、广告牌上的文字以及交通标志都回到了早先指涉的意义。一想到他们两个人就在上面,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大难临头的恐惧,让他惊惶不已。等他来到阿拉丁的小店时,他已分不清自己逐渐加深的恐惧是因为警察局就在隔壁,还是由于他发现交通箭号不再指向“城市之心”公寓。带着疲惫和困惑,他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走进帖斯威奇耶—埃米诺努线共乘小巴车站转角一家历史悠久的小餐馆,点了茶和肉馅饼。既然耶拉对于自己的过去和逐渐败坏的记忆如此执迷,那么,他租下或买下童年和青少年时生长的公寓,不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此一来,他便能光荣地重返曾经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地方,相反,那些当初把他踢出家门的人,如今却住在一条没落街道上一座肮脏公寓里,又穷又烂。除了如梦外,耶拉没有与家人分享他的胜利,尽管住在中央大道上,他却小心不留下任何痕迹。卡利普认为这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几分钟,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柜台前的一家人:妈妈、爸爸、女儿和儿子看完了星期天下午场电影后,来到小餐馆吃晚饭。父母的年纪和卡利普相当。父亲不时地把自己埋进从外套口袋拿出来的报纸里;母亲用她的眉毛制止两个孩子之间爆开的争吵,一只手在她的小提袋和桌子间不停地来回往返,为身旁三个人摸出各种用品,敏捷灵巧的程度好似一个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稀奇古怪的玩意:一条手帕给男孩擦鼻涕,一颗红色药丸塞进父亲手里,一只发夹替女孩夹头发,一个打火机给正在阅读耶拉专栏的父亲点烟,同一条手帕再给男孩擦鼻涕,诸如此类。
就在卡利普吃完肉馅饼喝完茶的时候,想起这个父亲是他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在踏出店门前,他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向那名父亲透露这件事情。他走上前去,注意到男人的喉咙和右颊上有一片可怕的烧伤疤痕,这时他又记起这个母亲也曾是他的同学,小时候是个大嗓门的优等生,与他和如梦在西西里进步高中同一个班上就读。趁大人们展开例行的寒暄与叙旧时,两个孩子逮住机会互相报仇。他们很关心地问起如梦——她和卡利普正好与他们对称,类似的婚姻。卡利普告诉他们如梦和他没有小孩;如梦在家里读侦探小说等他;晚上他们要去皇宫戏院看电影,他先出来买票,刚才在路上巧遇了他们另一位同班同学,蓓琪丝。你知道,蓓琪丝,棕色头发,不高不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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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城市的符号(7)
这对琐碎的夫妇丝毫不留余地,当场说出他们琐碎的意见:“可是我们班上没有叫蓓琪丝的人啊!”显然他们很习惯不时去翻毕业纪念册,回忆同学过去的妙闻轶事,所以他们才能如此斩钉截铁。
离开餐馆走入寒风中,卡利普飞快地赶到尼尚塔石广场。他非常肯定如梦和耶拉会去皇宫戏院看七点十五分的周日晚场电影,因此他一路跑到电影院。然而,人行道上或入口处都不见他俩的踪影。他看见一张照片,是昨天那部电影里的女明星,他心里涌起一股欲望,想再度与这个女人一起进入她的世界。
他们没有出现,于是他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浏览橱窗,观察人行道上往来路人的面孔。等他再次站在“城市之心”公寓面前时,已经很晚了。每天到了晚上八点,除了“城市之心”公寓之外,所有的大楼窗户里都会透出电视机闪烁的蓝光。卡利普研究着大楼一扇扇单调的窗户,注意到顶楼阳台的铁栏杆上绑着一条深蓝色的布。三十年前,当他们整个家族都住在这儿的时候,也会在同一条铁栏杆上绑上同一种蓝布,作为给送水人的信号。用马车载运着釉亮水罐、挨家挨户送水的送水人,总是能够依据蓝布缚绑的位置,分辨出哪户人家的水喝完了,需要他提水上去。
卡利普判断这块布必定也是个信号,然而该如何去读它,心里则有不同的答案:这个信号或许要告诉他耶拉和如梦在这里,也可能暗示着耶拉对自己过去种种的怀旧探索。到了八点三十分,他离开伫立良久的人行道,转身回家。
客厅里的灯投下的光线,充满了难以承受的回忆,令人感到难以承受的哀伤。不久前,他和如梦曾经坐在这里,一边抽烟一边阅读书报。如今这幅景象就如同沦落至报纸旅游版上的人间乐园照片。没有丝毫如梦曾经回来过的迹象:一缕熟悉的幽香和微影迎接着返巢的疲倦丈夫。离开忧伤灯光下的静默物品,卡利普穿过黑暗的走廊,走进黑暗的卧房。他脱下外套,摸到床,然后往上头一倒。客厅的光线和街灯的微光沿着走廊渗进来,在天花板上留下瘦削的鬼影。他睡不着。
爬下床后没多久,卡利普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他翻开报纸查阅电视时刻表,研究电影简介及附近戏院的播放时间——尽管它们从来不变。他瞥了耶拉的专栏最后一眼,然后走去开冰箱,从盒子里拿出一些有点坏了的橄榄和一片羊奶酪,配着找到的几片剩面包一起吃掉。他抓了几张报纸塞进一个从如梦衣柜里翻出来的大信封,写上耶拉的名字,带在身边。十点十五分他已离开家门,再度来到“城市之心”公寓对面的人行道上,这一次他站得更靠近。
不一会儿,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接着,长年担任大楼门房的以斯梅嘴里叼着烟,拿着几个垃圾筒走出来,把它们往栗树旁的一个大桶里倒。卡利普横越马路。
“嘿,哈啰,以斯梅,我来这里把这个信封交给耶拉。”
“卡利普,是你!”老人欢喜又焦虑地说,像一个在多年后遇见自己当年学生的高中校长,“可是耶拉不在这里啊。”
“我碰巧知道他在这里,不过我不打算泄露给别人知道。”卡利普说,坚定地迈进大楼,“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交代过我,把信封交给楼下的以斯梅。”
卡利普走下楼梯,穿过一如既往的煤气和回锅油臭味,进入门房的公寓。以斯梅的太太佳美儿正坐在同一张旧扶手椅里看电视,电视机就摆在从前放收音机的同一个架子上。
“佳美儿,看是谁来了。”卡利普说。
“啊,一定是……”女人说,站起来亲吻他,“你们全都不记得我们了。”
“我们怎么可能忘记你们?”
“你们常常经过这栋大楼,却没有半个人想到要进来看一看!”
“我拿这个来给耶拉!”卡利普说,指了指信封。
“是以斯梅告诉你的吗?”
“不,是耶拉自己告诉我的。”卡利普说,“我知道他在这里,但是不要跟别人说。”
“我们的嘴紧得很,对不对?”女人说,“他严格命令过我们。”
“我知道,”卡利普说,“他们现在在楼上吗?”
“我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他都在半夜我们睡觉的时候进出,我们只听见他的声音。我们替他倒垃圾,帮他送报纸。有时候报纸在门底下积了好几天,堆成一堆。”
“那我就不上楼了。”卡利普说。他假装要找地方放信封,朝屋内扫视一圈:餐桌上盖着同一块旧蓝格子油布,同样的退色窗帘遮挡窗外往来的人腿和肮脏的轮胎,此外还有缝纫篮、熨斗、果盘、煤气锅、炭火暖炉……暖炉上方的架子边缘,钉着一根钉子,卡利普看到钥匙就挂在那个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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