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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职怪业俱乐部-The Club of Queer Trades-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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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巴兹尔。你要我们跟你往哪里去?”

“嘿,就在上头。”巴兹尔叫道。

他一跃一晃,跳过我们头顶,爬到巨大榆树的灰色树干上去了。

“大家都爬上来吧。”他在黑暗中叫喊,口气像个小学生,“快上来吧,来不及吃晚饭喽。”

这两棵巨大的榆树靠在一起,两者之间的空隙不会超过一码,最窄的地方不会超过一英尺。树干上歧生的枝桠以及突起处,形成了一个个可以把脚踩上去的凹槽,像是一具粗陋的天然爬梯。想必,这两棵树一定在相互竞争,看谁长得好,像是连体婴一样。

为什么那天我们的行为如此怪异?至今我仍想不透,或许,荒地的神秘与黑暗产生了神奇的力量,让巴兹尔得以对我们发号施令。当时,我们把眼前的树梯当成巨人的天梯,可以通往某些奇妙的地方,或许还可以通往天上的星座呢。而头顶上他发出的胜利喊声就像来自天堂。于是,我们奋勇向前跟随着他往上爬。

才爬到一半,夜里的刺骨寒风立刻把我从魔咒中摇醒。疯子的催眠魔力已经解除,我们愚昧的所做所为清晰得像是一张印出来的地图。我看见三个穿着黑外套的男子,对一名可疑的探险家抱着完美而合理的疑虑。然而,这三名男子竟然流落到荒地里的一棵光秃树干上。天晓得,搞不好这三名男子已经和那名探险家越离越远,说不定,那名探险家正在索霍区的某个肮脏餐厅里头嘲笑这三名男子的愚行呢。我们一定提供了不少笑料,无疑,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嘲笑。如果这时他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他会怎样嘲笑我们呢?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巴不得放开正抱住的树干,让自己从树上跌下来。

“斯温伯恩,”上方的鲁伯特突然对我说,“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啊?我们回地上去吧!”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也惊觉到我们的处境了。

“我们不能遗弃巴兹尔,”我说,“你能否叫住他?或者,拉住他的腿?”

“他爬得太高了。”鲁伯特答道,“他几乎已经爬到这棵怪树的顶端了。我想,他大概想在乌鸦的窝里头寻找基恩中尉吧!”

这时,我们已经在这趟疯狂的爬树之旅当中走得很久了,巨大的树干开始在风中轻微摇晃。接着,我向下看,发现一个令我精神恍惚的景象——我们已经距离尘世非常遥远,这种处境引发的感受很难描述。我往下看去时,原本笔直高大的榆树变成透视法中缩小的图形,树木像在坠落似的。以往我经常看见平行的直线朝天空上升,可是,一见到它们是平行地朝地面下降,我就有一种空间错乱的感觉,觉得自己像是一颗下坠中的星星。

“真的完全没有办法让巴兹尔停住吗?”我说。

“没有。”和我一道向上爬的伙伴说,“他爬得太高了,一定是爬到树顶去了。等到他发现上方只有冷风和树叶的时候,就会回复理智了。你听,他在上头发出声音,你可以听见他正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在对我们说话。”我说。

“不。”鲁伯特说,“如果他在对我们说话,他会喊我们。原来他也会自言自语啊,恐怕今晚他真的不大正常,他的脑子已经出现错乱的迹象了。”

“是啊。”我悲伤地说,并且聆听上方的说话声。

巴兹尔的声音果真在我们上方响着,而且,他并不是以先前大呼小叫的厚重声音对我们说话。他在树叶和星光之间,静静地说话,偶而发出一些笑声。

除了上方的呢喃声之外,四周一片沉寂。可是没多久,鲁伯特·格兰特就突然大声喊道:

“我的天!”

“怎么了?你受伤了吗?”我惊惶叫道。

“不,你听巴兹尔,”他以一种很奇怪的嗓音说,“他并不是在自言自语。”

“那么他是对我们说话啰?”我也喊道。

“不。”鲁伯特淡然说道,“他是对别人说话。”

一阵风吹过,榆树长满叶子的巨大树枝在我们身边摇晃;风平息了之后,我还是可以听见上方的对话声。我听出那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突然,上方传来巴兹尔熟悉的大嗓门,他正在召唤我们:

“你们快上来,基恩中尉在这里。”

才过了一秒钟,曾在家中听过的那种近似美国腔的嗓音又在上方响起。那个人叫道:

“各位,很高兴见到你们。请进!”

上方有一个巨大、暗黑、像蛋一样的东西,像黄蜂窝一般垂挂在树枝之间。中尉苍白的脸以及凶恶的胡须从蜂窝洞口伸出来,他洁白的牙齿微微闪现着南方人的风味,那是他特有的气息。

不知怎的,我们觉得惊惶失措却又哑口无言,步伐沉重地走入洞门。我们进入一个灯火辉煌、铺满软垫的小房间。这个房间的墙壁呈环状,排满了书本。里头有一张环形的桌子,搭配环形的座位。桌前坐着三个人。一位是巴兹尔,他一爬进房间,就很舒服地坐了下来慢慢享受雪茄,仿佛他从小就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还有基恩中尉,他看起来很快活,不过和坚毅的巴兹尔相较起来,显得兴奋不已;此外,是瘦小、秃头、留着杂乱胡子的房屋中介,也就是蒙莫朗西。矛、绿伞和骑士的剑,一概平挂在墙上,壁炉上摆着封好的奇异酒罐,那把大步枪搁在一角;桌子中央,则摆着一大瓶香槟酒,连玻璃杯都为我们准备好了。

夜里的寒风在我们下面吹拂,就像海洋拍打着灯塔。房间偶有震动,像是恬静汪洋中的一间小船舱。

杯子已斟满了酒,可是我们一直呆坐着,说不出话来。这时巴兹尔开口了。

“鲁伯特,你好像疑虑未消。这位负伤的主人,他说的话当然字字属实。”

“我不大懂,”鲁伯特只得眨眼问道,“基恩中尉说,他的地址是——”

“先生,并没有错啊。”基恩笑口大开地说,“警察问我住在哪里,我就一五一十对他说,我住在巴克斯顿公有地的榆树小屋,在珀利附近的萨里地区。我就是住在这里啊。这位绅士是蒙莫朗西,我想你们见过;他是专门负责这种房子的中介商,他在‘树屋’这方面很有一套。目前知道‘树屋’的人不多,因为‘树屋’的拥有者都不希望这种房子太普遍。像我这种在伦敦各种奇怪角落闯荡的人,自然会在这种房子上花些力气。”

“您真的是‘树屋’中介商?”鲁伯特热切地问。

现实生活中的奇闻轶事又让他回复平和的神态。

蒙莫朗西先生羞怯地把手指伸入口袋,紧张地拉出一条蛇,那条蛇便围着桌子爬了起来。

“呃……嗯,是的,先生,”他说,“事实是,嗯,我的家人很希望我从事房屋中介这行。可是,我只关心自然史、植物之类的事情。虽然我可怜的爸妈已经去世多年了,可是,我还是尊重他们的遗愿。我想,或许‘树屋’的中介事业也算是一种……植物学研究以及房屋中介业两者之间的妥协吧。”

鲁伯特忍不住笑了起来。

“您的客户多不多?”他问。

“不,不多。”蒙莫朗西先生答道,然后他又看了基恩一眼。我十分确信基恩是他唯一的头客。“因为,我是很挑客人的。”

“亲爱的朋友呀,”巴兹尔边抽雪茄边说,“请注意两件事。第一件:当你们在推测常人的举止时,最合情合理的事就是最可能的事;不过,当你们猜测狂者的行为——如同这位朋友一样疯狂时,最疯狂的事往往也就是最可能的。第二件:请记得,若将事情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说出来,总是会造成惊人的效果。如果基恩住在克莱梵的小砖房,四周没有任何树木,只有屋前的栏杆写上‘榆树小屋’几个字,你们反倒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你们总是相信那些极端离谱的谎言。”

“喝酒吧,各位。”基恩笑道,“免得狂风把酒吹翻了。”

于是大家开始享用美酒。这间悬挂在空中的屋子固然是靠精巧的机关支撑,让人觉得它只是在风中轻微摇曳;可是,我们却都知道这个榆树树顶的小窝,像是饱经忧患的蓟,正在高空中随风摆动着呢!

除了我之外,巴兹尔·格兰特并没有什么朋友;但他绝不是一个不擅社交的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人交谈——还不只是交谈而已,他总是全心全意地关切对方。对于穿梭于浮世中的生活,他抱着平常心,就像是搭公车、等火车一样。当然,他因缘际会认识的朋友,多半会一一从他的生命中离去,消失于无形之中。偶尔,会有一些人认识他,然后成为他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蓦然回首,又会觉得这些人像是从天外飞来似的,是随机选取的样本、是货车遗落的货品,或说是从泥土中挑出来的砂金。比如说,他的朋友可能是长得像赛马选手的兽医;抑或是温和的牧师,说话含混不清,留了白胡子;也可能是貌不惊人的蓝舍斯的船长;或是富勒姆的小牙医,和富勒姆其他的牙医长得没有两样。整洁精悍的布朗少校,看来又小又瘦,也是其一;巴兹尔在一场讨论中和少校结识,他们在饭店衣帽间讨论什么款式的帽子最好。这场讨论使这位小个子少校差一点歇斯底里。少校身上并存着老单身汉的自私以及老处女般的谨慎,这两种特质混合之后,形成他独特的男性歇斯底里。后来,他们共乘出租车回家,之后两人每隔两周便共进一次晚餐,直到其中一人过世为止。我呢,也是他无意间认识的。我认识格兰特时,他还是一位法官。我在“民族自由俱乐部”的阳台遇见他,我们交换了一些对于天气的看法。接着,我们大约花了一小时谈论政治和上帝,男人总是和完全陌生的人讨论最重要的议题。面对陌生人时,我们总能感知到抽象的“人”本身,而不会沾亲带故;陌生人之间可以好好讨论上帝,而不管对方是不是长得像自己的叔叔,也不管对方的胡子是不是智慧的象征。

在巴兹尔这群多彩多姿的朋友当中,查德教授是极为有趣的一位。他在人种学的领域里非常出名——那是一门有趣的学问,可是我们这个世界之间有很大的距离——专门研究野蛮人和语言之间的关系,是这方面数一数二的重量级权威。他在布卢姆斯伯里的哈特街一带也很有名,人人都知道秃头、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男人,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很有耐心,是那种不会生气的特立独行者。他每日穿梭于大英博物馆和几家顶尖的茶馆之间,带着一大堆书以及寒怆但牢靠的雨伞。他的书和雨伞绝不离身,人们认为——那些古波斯手稿室的小知识分子是这么认为的——即使回到他那间牧羊人灌木区的小砖房后,他还是会抱着这些东西一起上床睡觉。他和三位面恶心善的姐姐同住,就如同兢兢业业的学生一般,过着愉快的生活。没有人会认为这样的生活是令人振奋的。只有当巴兹尔·格兰特在深夜时分造访,二人激烈争论问题时,他的生活才会出现少许波澜。

巴兹尔虽然年近六十,却仍带有狂野的孩子气;不知是何缘故,每当他拜访这位好学而且不修边幅的朋友时,他的孩子气就格外旺盛。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两人我都认识,而且经常和他们吃饭,在那个奇特的黄昏,奇怪的灾难降临到教授身上,格兰特却十分快乐。查德教授就像他那阶层的人一样——那个阶层曾都是些中产阶级学者——是个激进分子,而且是严肃古板的那一型。格兰特也很激进,不过,他算是那种不大常见的类型,明辨是非,并且会花很多时间来质疑激进党。当时查德刚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祖鲁人的利益以及新马康果防线》的文章;在这份精准的科学报导中,他除了提出对查卡·时期的习俗研究之外,同时对英、德两国干涉这些习俗的行为提出激烈抗议。巴兹尔·格兰特在房里来回沉重地踱着大步,情绪高昂,说话声震动了房间,而查德坐着看杂志,他的眼镜反射着灯光,额头上的皱纹并不是代表着愤怒,而是因为心情混乱。

“可敬的查德,我并不反对你的意见,”巴兹尔说,“我所反对的,是你的态度。你为祖鲁人仗义执言,固然非常正确;可是,你并未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没错,你是懂得祖鲁人烹调番茄的方式,你也知道他们在擤鼻涕之前要先祈祷。但你仍然不能像我一样了解祖鲁人,虽然我不知道assegai·和alligator·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查德,你比较有学问;可是,我比你更像祖鲁人。为什么快乐原始的野蛮人总是受到不同文明的人爱戴?为什么呢?你是个智者、慈善家,而且很博学;可是呀,查德,你不是野蛮人,别再编织美梦了!去问问你姐姐,或去请教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员,好好认清你自己。你看这把伞,”他把这件可怜可敬的东西举起来,“你看看这个。我确信,十年以来,你总是把它夹在腋下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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