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卤煮研究生院-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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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拿到那摞笔记本时,徐枕流就觉得有些面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几天后经“微服”前来的易欣提醒,才意识到,这便是多年以前语研院报社印制的记事手册,易姑娘上小学时常用的那种。也难怪,男孩儿隐约记得,远航似乎提起过,当初袁师兄读研时曾在院报参加实习,后来好像还曾为副刊写作过专栏。

“这种本好多年前就不再印了,”易欣摩挲着那熟悉的绿色封面,柔滑而冰冷:“居然还这么新,保存得真好。”

“咱打开看看怎么样?”枕流试图从那扎成十字形状的丝带中抽出一本,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角度。

“你净弄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尊重隐私懂不懂?”女孩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却没有阻止小胖子那极不专业的动作:“真笨!”她干脆亲自披挂上阵,试图解开那条丝带;毕竟,同样生长在这个小圈子里的易欣,也很想对那位传说中天马行空般的袁博士一窥究竟。

《水浒传》第十一回中,曾有梁山“前老大”王伦要求打算入伙的林冲到山下杀个人作为“投名状”、以示决心的描写。艺术源于生活,现实社会中,铁哥们往往也要一起干过些不大不小的坏事儿才算够意思。这样做乍看上去有点儿拿道德规范祭旗的错误倾向,其实,存在即是合理。正如那块最短的木板才是决定水桶容积的关键因素一样,在打算长相厮守的伴侣之间,无论朋友亦或爱人,他(她)能有多坏远比能有多好重要百倍,潜意识里,我们正是靠这大大小小的“投名状”才在彼此试探中建立起信任的。

“呦,看来此人果然不同凡响啊,”高中时代曾着力研究过中国结技法并颇有心得的易欣反复尝试了各种可以想到的招式,却依然奈何那个看似稀松平常的环扣不得:“够戗,”女孩儿终于摇摇头:“除非把它剪开。”

枕流泄气地注视着那叠平整的笔记本,轻轻缠绕在一起的水蓝色丝带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两根灵巧的线头一明一暗的盘桓纠葛、形成象征吉祥平安的佛印“万”字图案。正所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不是每件事情都可以越俎代庖、包办代替,解铃还须系铃人,心中的结尤其如此。当然,这也并非意味着外力的无所作为,正如马克思说过的那样,它至少可以延缓或加速事物新陈代谢的进程,但该来的总还会来,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比如说,当初陆远航之所以要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主动把本该密不示人的心思同枕流分享,就是为了能从旁观者那里获得些微不足道的安慰。然而,鞋舒不舒服终究只有脚知道,尽管劝合不劝散的徐枕流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让远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但陆姑娘还是难免要花样翻新地制造事端,比如去刺探魏一诚的手机记录、电子邮件乃至作息出入。

很久很久以前,凡人少女Psyche有幸与和爱神丘比特相恋,礼贤下士的小丘做好事不留名、一再嘱咐女友不要探究自己的身份(他们只在夜晚黑暗的宫殿里幽会)。可Psyche却忍不住好奇,便趁丘比特熟睡秉烛偷看,得知被她搞掂之人竟是俊美的爱神时,缺乏阶级斗争经验的Psyche乐极生悲、一滴蜡油坠落下来;小丘顿时惊醒,恼怒之余、撂下句话“Lovecouldnotdwellwherethereisnotrust(没有信任,爱就无法存在)”后便一去不回头。

经典之所以会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在被不断地上演;未经允许的闯入者终将为她的不慎付出代价,远航当然也不会例外。事实上,自从与魏一诚“确立”关系后不久,陆姑娘便已经“破译”出他的电子邮箱密码;一年多以来,始终风调雨顺,未曾截获任何可疑情报,无非只是些学术往来而已。这虽然不足以打消女孩儿心中的焦虑,但起码也能给那脆弱的平衡加注些微不足道的砝码。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量变终于进化成为质变,几天前,远航在老魏的邮箱中发现了令局势急转直下的“秘密”。

这封“伊妹儿”的收件人是袁扉,也就是在信中被亲昵地唤作“小扉”的那位。全文大致可分成三部分:首先是以第一人称笔触沉痛地记述了近几个月来的遭遇,婚姻出轨、女儿早恋、美满家庭濒于绝境,并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紧接着,魏老师深情地回忆了与袁扉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在未褪青涩的岁月中,他们相依相伴、你侬我侬,尽管没能兑现那山盟海誓,却也不失为漫漫长夜中永恒的回响;最后,笔调由实转虚,进入意识流状态,如密电码般絮语,在彷徨与悔恨的交织中,抒情主人公问天问地问夕阳,慨叹着命运的嘲弄、盼望曾经的爱侣能在无尽黑暗中为自己点亮一盏爱尔克灯光……

闲来夜读《唐史》,发觉,比起那位手潮不已的Psyche,咱中国的古人要高明许多。有一次,出使归来的奸相杨国忠得知自己久未谋面的娇妻怀孕了(那时还没有实现交通运输现代化,您要是有幸出任新疆自治区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若把家属留在北京享福,三年五载不能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有的),面对同僚的质疑,人家杨大人非但不惊不怒,反而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都是我们夫妇情深所致。”后来,又画蛇添足地把新生儿命名为“杨胐(‘己出’之意)”。

其实,有些时候还是难得糊涂好些,文明时代的人类之所以要穿上衣服,就是因为很多事情真弄得太清楚了大家反倒都尴尬。可要命的是,陆远航偏偏就是个死钻牛角尖的角色,连电脑都没来得及关,便跑去打破沙锅问到底。说来也怪,自从上次与人家父母“峰会”之后,每逢远航提出约见,魏一诚难免要推三阻四,总要经过充分的讨价还价才得以露出庐山真面目,可当这次陆远航气势汹汹地打上门去时,他却出奇痛快地粉墨登场了。

在二人经常接头的那间咖啡屋里,面对女孩儿咄咄逼人的质问,看似山穷水尽的魏老师,其实有各种缓兵之计可供选择,比如以“程序不合理”为由来反诉检调机关的取证手段,或者干脆就像丘比特那样直接剥夺远航的话语权,毕竟,是她率先违反了互信原则。看到了吧,这便是“法制社会”的可怕之处,那厚厚的卷宗不仅没有实现公平与正义,反将本来置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伦理打入万劫不复的死牢:包青天铡死陈世美为民除害,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民刑不分”,至少也是“量刑过重”,而秦香莲进京寻夫的行径与偷看丈夫短信没有本质区别,按照小资们的游戏规则,既然你不信任我,也就没有资格指责我的背叛。

可出人意料的是,当陆远航拿着不那么确凿的证据找上门来的时候,遇事向来沉着冷静的魏老师似乎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他几乎未做任何抵赖或辩解,而是直言不讳地将那些旧时往事按照编年体例分解开来。据当事人供认,他与袁扉本系师兄妹关系,在语研院读书期间萍水相逢并相知、相许,也曾一同憧憬过比翼齐飞的未来。就在二人还沉沦在初尝禁果的甜蜜中时,作为研会干部的魏一诚通过校际交流渠道结识了正在北大念书的赵冉并心生倾慕,当然,这个阶段的来往依然停留在美学层面,并未产生“换听”的战略构想。

变局出现在毕业前夕,懒洋洋地从象牙塔里探出头来的魏博士猛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如他设想中那样顺理成章。那时的研究生尚未被体制彻底抛弃、仍能享受分配工作的福利,可具体出路却天壤有别,像老魏这种既无背景可言、又不懂得溜须拍马的愣头青自然只能等而下之,据说,被安排到某边疆省份刚刚成立的大学中任教。原本对未来摩拳擦掌的初生牛犊登时如冷水浇头、醍醐灌顶,等醒过味儿来才发现无论抱佛脚还是告地状都为时已晚,情急之下便想起了赵冉那位学而优并身居要职的父亲。对于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学者来说,人脉显得尤其重要,毕竟,比起是骡子是马可以拉出来溜溜的数理化,文科往往无所谓高下对错,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大树下面好乘凉,有个靠山抬举往往要比点灯熬油实惠许多,这个领域当中更容易出现“七叶弭汉貂”的世家望族,恐怕与此不无关系,就像牛顿爵士说过的那样:之所以能比别人看得远些,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头。

《雷雨》当中为了娶阔小姐繁漪而让侍萍卷铺盖滚蛋的周朴园显然是遵照现实主义人物塑造“典型化”原则创作出来的产物,即便如此,这位把等价交换原则贯彻到日常生活中的民族资产阶级在与旧情人不期而遇时依然流露出点点悔恨的泪水。现实生活中,尤其在知识阶层的小圈子里,下作到如此田地的勾当倒不那么常见,当事者往往会有意无意地让自己心中那点儿小九九批上命运外衣,换成新世纪的语言,叫作缘分。当初,尚沉浸在由“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所构成的简单快乐中的赵冉虽然也对深沉而博学的魏师兄心怀崇敬,却也没有过更多利己的盘算,二十年前的女才子们可不像现如今在渐渐老去的日子里连镜子都不敢照的巾帼须眉那样冷暖自知,尚未被资产阶级腐朽生活观念沾染的她们从没听说过“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之类的颓废论调,依然打算为社会主义奉献青春。至于与魏一诚渐行渐近、直到产生相守终生的冲动,那都是在赵冉出于为祖国语言文字工作事业挽留人才的单纯动机把他推荐给父亲并使之顺利地留在语用所供职后一两年才依次发生的故事。当然,曾是一代校花的袁扉也美女不愁嫁,在慢慢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天的精心安排之后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某崇拜者孜孜不倦的追求,过上香车宝马的悠闲生活。所以说,物欲与欺骗往往并非如想象中那样血肉横飞,反过来讲,道貌岸然的我们也许正在心安理得地充当谋杀廉耻的刽子手。

对于短短几个小时当中发生的这次戏剧性变化,枕流始终觉得有些蹊跷。狡兔三窟的魏一诚会蠢到拿自己的生辰八字充当信箱密码,这本就很令人费解,据远航说,他以往所有邮件都是公务来函,并不曾涉及私人交往,且从未有过与袁扉相关的蛛丝马迹。也难怪,地下活动最重要的原则之一便是绝不能留下任何文字证据,这样一来就连耍赖的余地都没有了。即便魏、袁二人果然藕断丝连,也完全可以当面锣对面鼓,毕竟,对于同属语研院系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们,根本就犯不上落下事后百口莫辩的把柄。更为奇怪的是,既然这二位已然如此心意相通,还有必要在邮件中自白书般地反复追述过往的一切么?总之,听远航讲述完来龙去脉后,徐枕流总感觉在这看似偶然的扑朔迷离之外还隐藏着更为复杂的盘根错节。

“最开始托袁扉帮我报名的时候,就觉得他们两个关系不正常,”女孩儿气得面色惨白:“当时魏一诚还死不认帐。”

通常来讲,每逢枕流对她的疑惑发表意见时,陆远航都会倾向于接受那些正面的观点;毕竟,谁交朋友也不是为了四处碰壁,尤其是当自己处于逆境时,往往更希望听到冲锋号而非退堂鼓,即便后者可能被验证为苦口良药也在所不惜。唐太宗说“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其实,我常常觉得这是个很失败的比喻,千百年来,国人困于斯的重要误区之一便是把朋友当成镜子,照来照去,看到的还是自己;就像如今盛行的所谓“研讨”、“听证”、“同行评议”一样,只对那些附和之声从谏如流,而将忠言逆耳抛诸脑后。

“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奇怪么……”犹豫再三,徐枕流还是划出了自己心中的问号。

“没什么可奇怪的,他就是这种人!”若搁在以前,远航肯定巴不得枕流能证伪眼前的一切,告诉她这只是场噩梦。可今天,烦躁的女孩儿却不再寄希望于枕流的伶牙俐齿,或许,长期以来的反复拉锯已经渐渐使她心中的支点发生了微妙的转移:“我当初怎么就看上这个混蛋了!”陆远航愤怒地咬紧双唇,圆润的下巴上皱起条条班驳,但眼中却没有一滴泪水。

当我们倾听别人对失败或正处于危机中的感情经历进行诅咒时,往往会奇怪于“无辜”的主人公为什么会委身于如此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连狗都嫌的“害人精”;多数情况下,同仇敌忾的旁观者或同盟军就会像远航妈妈一样,将这一切归结为“鬼迷心窍、倒霉有道”。想想,命运之神也真可怜,不光要受理信徒们铺天盖地的祈祷,还得面对无所不在的投诉甚至弹劾。其实,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比较公允:“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实事求是地讲,魏一诚绝非如远航描述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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