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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之,为何叹气?”
“因为嫉妒。”
“嫉妒?”
荀贞笑道:“在你面前,我竟似藏不住半点心事。这叫我怎能不嫉妒你的才高啊?”这是他第二次在戏志才面前说“自己竟似藏不住心事”了。
戏志才不谦虚,也不骄傲,对荀贞的夸奖,既不自得,也不过谦,很有自知之明,说道:“古今才高者多矣,成事者稀。何哉?成事不在才高。才高得志如邓禹,有赤眉之败;坚毅果决如马援,国家之栋梁。论之才高,卿不及我。坚毅果决,我不如卿。”
他两人的对话让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宣康问道:“‘藏不住半点心事’?这么说,荀君也是想举荐沈容接任铁官长的么?”
荀贞点了点头。
……
堂外嘈杂声起,诸人举目看去,见是沈驯的妻儿子女全被带到了院中。
沈驯的妻妾不少,七八个,年纪最大的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大概是他的元配,其他的都是小妻,莺莺燕燕,傅粉施朱,晚风一吹,堂上都尽是脂粉香气。刘邓、高家兄弟、江鹄诸人的眼立马就直了。
江鹄“腾”的起来,拱手说道:“沈驯罪大恶极,他的妻儿子女不能放过。荀君,小人替你去检查检查他们!看看他们中还没有做过不法之事的。”
高家兄弟跟着跳起,说道:“我们也去!”
也不等荀贞回话,呼啦啦一群人全下了堂去,拥到那些女子近前,有斜着脑袋看的,有动手动脚的,有故作威严呼喝的,有涎着脸去摸人家脸蛋的。荀贞哭笑不得,顾盼左右,堂上只剩下了戏志才、宣康、李博、小任、程偃几人。
许仲大步登堂,说道:“沈驯家人尽被带出,请荀君发落。”
荀贞微微沉吟,说道:“沈驯是首恶,沈氏宗人的罪可以不治,他的妻儿子女难逃惩处,依律,该被收为官奴婢。这样吧,我现在就写奏记,上报府君,请他下令收人。在得到府君的回文之前,……,小任。”
“在。”
“你配合我督邮院的属吏,暂且看住他们。”
“诺。”
荀贞直到这时才想起来他手下的那些属吏,问道:“我的那些属吏呢?”
“都在堂外走廊上候着呢。”
“叫进来。”
那几个小吏进来,弯腰低头,刚到堂上就跪拜在地:“下吏拜见椽部。”
“抬起头来。”
“下吏不敢。”
“不敢?为何不敢?”
“昔项王救巨鹿,大破秦军,威震天下。诸侯将入见,无不膝行而前,不敢仰视。今椽部诛沈驯,正如项王救巨鹿,雄威慑人,小人等胆薄,亦不敢仰视。”
荀贞失笑,斥道:“胡说八道!项王何等英雄,我给他提鞋也不配。……,召你们进来,不为别事,沈驯的妻儿子女暂由你们看管。看好了,不得打骂侮辱。”
小吏们应诺,还真如诸侯将对待项羽似的,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不抬头,膝行着退出去了。小任亦躬身退出。
戏志才笑道:“那小吏的比喻虽不伦不类,但对贞之你的敬畏却是发自肺腑啊。从今以后,你的督邮院想必就如铁打的一般,再也不会有人敢收吏民财货,外卖消息了。”
这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吧。
……
堂外脚步声响,又进来了几人,却是江禽和两个陌生官员。这两个官员都带着黄绶。荀贞一看即知,必是本县的县丞和县尉了。阳城是个小县,县长六百石,丞、尉都是二百石。荀贞起身,说道:“二位定是本县的丞、尉了?”
这两个县丞、县尉的品秩虽只比荀贞高百石,但任命却是出自朝廷,乃是“命卿”,地位要比荀贞高的多,闻得荀贞发问,两人却不顾身份,拜倒在地,自呼己名,说道:“阳城县丞(尉)某某(某某)拜见椽部。”
荀贞示意李博取出阴修的手书牒文,找出写给他两人的,递过去。他两人看后,本就紧张,越发紧张,满头大汗,颤声说道:“下吏知罪,这就还印绶,请辞归家。”
阳城县两个六百石的大吏,一个被驱逐赶走,一个被荀贞手刃,他两人早吓得胆裂了。此时此刻,跪在仍有血迹的堂上,面对黑衣上还沾有血污的荀贞,哪里还敢再分辨多说?只求能得不死,已是万幸了。
荀贞问江禽:“你没有告诉他俩,只要将城门看好,不放一个铁官徒进城,我就奏请府君免了他们的罪,既往不咎么?”
“给他们说了。”
“两位请起,我说话算话。只要两位今夜能把城门看好,不放一人进来,我明日就奏请府君,请他念在你们将功赎罪的份儿上,免了你们的罪。”苏家兄弟、小夏虽已去了铁官和沈家的私冶,但铁官徒与沈家的铁工究竟有没有出来,如果出来了,究竟能不能被小夏等拦下,还是未知数。今夜仍还需要这两个县丞、尉出力守城。
县丞、尉捣头如蒜,说道:“是,是。多谢椽部恩德。下吏必将城门看好!不放一人进来。”
“你两位请去罢。……,君卿,你去院里叫高家兄弟不要再调笑那几个妇人了。几个女子,何足挂齿!吩咐他俩各带本队,协助丞、尉看好城门。”荀贞说到这里,扭脸问戏志才,“志才,本里的百姓还在里外么?回来了没有?”
“因不知院内的具体情况,我进院时,没有通知他们回来。”
“君卿,告诉高家兄弟,叫他两人顺便召里中百姓归家。里外若还有其它里的百姓聚集,也都叫他们回去罢。”
许仲应诺。
县丞、县尉辞别退出。高家兄弟得了命令,招呼本队人马,与之一起去了。
……
夜到此时,将近两更。
荀贞坐回榻上,趁着这会儿堂上人少,清净,教宣康取来笔墨纸砚,把给阴修的奏记写了。
开篇起头,依照奏记的格式写道:“北部督邮贞叩头死罪敢言之”,另起一行,先简略地讲了一下国叕辞官事,随后,详细地描述了一遍沈驯如何聚众顽抗,如何擅调铁官徒诸事,末了写道:“贞忧百姓,恐前汉申屠圣、苏令事复现今日,遂犯险入沈宅,劝驯收令,驯不听,不得已,杀其於座上。无令而擅杀大臣,自知有罪,伏惟请明府严刑”。又在后边简述了下县丞尉守城的功劳。最后又依格式,再次写了“敢言之”三字。取出官印,盖在上边。吹干墨汁,交给宣康封好,只等天亮就遣人快马送去郡府。
他办完这事儿,思忖片刻,自觉该处理的大多已处理好了,只剩下一件未办,长身而起,招呼返回堂上的许仲,说道:“君卿,去把沈家人也全都赶去前院,和那些铁官徒待在一块儿。分出两队人看住他们,剩下的人全都给我捋起袖子,准备干活!”
堂上诸人讶然:“干什么活?”
“抄家!”
“抄家?抄沈家?”
“不错。”
“可是太守尚未下令,……。”
“只凭沈驯私调铁官徒这一条罪,就足够抄家之罪了。府君下令是早晚的事儿。”
“可是没有太守的命令,若被太守知道?”
“沈家世为冶家,家訾必丰,又不是要把他家抄之一空,咱们只要金饼、银饼、珠宝,别的一概不取。……,对了,还有兵器!沈家几代开冶坊,定藏有不少良兵,也选好的多拿一些。”
众人相顾愕然。他们听懂了荀贞的意思,这哪里是抄家,分明是用抄家做借口发横财啊。
李博试探地问道:“荀君的意思是咱们瞒着太守……。”想说“监守自盗”,不好听,卡了下,想出个词儿,“先‘清点清点’沈家的家訾?”在“清点”二字上加了重音。
堂上没有外人,荀贞痛快干脆地承认:“正是。”他不讳言自家的想法,说道,“今夜咱们杀沈驯是冒着得罪赵忠的风险,风险这么大,还能不落点好处?”
他一向不把钱财看在眼里,今夜想发点横财是有苦衷的。他养了轻侠上百,人吃马嚼,日用不菲;还有繁阳亭受训的那百余里民,虽不必养着,但为刺激里民参加训练的积极性,赏钱不能没有,一年下来,也得十来万。
他家只是中人之家,没甚闲钱。他也没有什么赚钱的门路,这两年多来,只有两次大的收入,一次是前年剿灭群盗,得了些赏购,一次是去年初沾高素的光倒卖马匹,赚了些钱。用到今日,早七七八八用得差不多了,顶多还有二三十万剩余。说实话,去年抄第三氏的家时,他就想捞一笔了,只可惜案发当天县里就封了第三家,没能得着机会。
难得今夜如此良机,郡守远在阳翟,县里无人监督,沈家院中又多是他自己的人,他心道:“要不趁机捞一笔,怎对得起我犯险入沈宅!”他也是人,也会害怕,别看他进沈宅时看似无所畏惧,实则也是提心吊胆的,想到此处,忽想起一事,问许仲,“君卿,国叕走了没有?”
“荀君进沈宅后不久,押送他出县的人就回来了。他已经走了。”
“他可是单车离县的?”
“是。”
“你带两队人,现在就去县廷,把他留下的财货也仔细‘清点’一番!”
这国叕在阳城几年,连多收的口算钱带受的贿,盘剥贪污了三四千万,就算他送回家的有,留下的也不会少。这些钱也没法分给百姓,与其便宜郡府,不如便宜自己。
……
堂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呼,众人倾听,听见是很多人在叫:“前有许县太丘,今有颍阴乳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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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大获丰收
堂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呼,众人倾听,听见是很多人在叫:“前有许县太丘,今有颍阴乳虎!”
宣康说道:“这是里外的百姓在叫吧?……,是了,他们定是从大小高君处知道了沈驯被荀君手刃的事儿。……,‘许县太丘’?这是把荀君和太丘公相提并论了啊!”
陈寔年轻时也当过北部督邮。宣康很高兴。陈寔年高德劭,是名士里的泰山北斗,能和他相提并论是一种荣耀。——如果陈家向荀贞提亲这事儿再让他知道的话,他估计会更高兴。
荀贞瞧了一眼戏志才。
戏志才摇了摇头,表示这句谣言不是他“创作”的,而是百姓们自发编造的了。想来也是,相比“荀家乳虎,惠下讨奸,为民除害,席不暇暖”云云,这两句就通俗浅显得多了。
……
县人们的歌颂欢呼让荀贞颇觉惭愧,他不认为自己能与陈寔相比,也不认为自己当得起他们如此的称颂。虽然惭愧,但听着这从远处传来的欢呼,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喜悦,觉得冒险杀沈驯这件事没有做错。喜悦之外,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他的身上萌芽、滋长。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情绪,只觉得这种情绪让他坐立不安,热血慷慨,让他觉得他现在做的事似乎很有意义,让他觉得他自己活得很有价值。就像在来沈家的路上时,他对戏志才说的那句话,这种情绪激发着他,刺激着他,让他觉得“便是死在这里,也值了。”
甚至,相比那时,於此时此刻,这种情带给他的冲动更加强烈。因为那时百姓们唱的歌谣是戏志才编的,而这会儿百姓们唱的歌谣却是自发的。
他意识到了这种情绪的可怕,居然能够让他放弃他一直以来“只求保命”的想法。他握紧了拳头,轻微的战栗,非因害怕,而是激动。他不打算反抗这种情绪,反而很乐於受其推动,哪怕最终会被推向未知。因为他很清楚,这种情绪是对的。
可是他却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该怎么称呼“它”?它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在听到百姓们的欢呼声后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感到很奇怪。
其实这也不奇怪,只是他在目前的状态下无法做深入地思考而已。
如果能静下心,深入地想一下,他很快就会发现:这种情绪的名字叫“使命感”,换而言之,也可称之为“以天下为己任”,来自他穿越以来,十余年间的所学、所见、所闻。
他穿越以来,在荀衢门下读书十余年,读的都是“圣人之书”,学的都是“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正道。荀氏族人又多大贤名儒,不乏舍生取义、慷慨赴死的烈士,比如荀衢的从父,“八俊”之一的荀昱不就是因谋诛宦官而与李膺同死的么?又常听闻各地名士守道不移、视死如归的事迹。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纵使他本来就是一个“成年人”了,又怎会不或多或少地受到一点影响?
就像戏志才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这本就是当世有节操的士大夫们的人生观。“以天下为己任”、“为民请命”本也就是士大夫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之所以他以前没有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情绪的存在,是因为他以前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高阳里读书习剑,与外界的接触不太多;在自请为亭长后,先在繁阳亭,又在西乡,如今又在郡北,两年多里,他广泛地接触民间底层,看到了太多的民生疾苦,这种情绪已在积蓄力量,而最终到今天,在接连两次听到百姓们的欢呼歌声后,使命感终於被激发了出来。
此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