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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下册)-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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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东西和头疼有关?”姬铭骢继续推理。

“是。头疼的时候,我妈妈会把它抹在眉毛两边。”绛香回答。

“好,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你等等……”姬铭骢慌忙起来,裹上睡衣,走出房门,叫来老张,说:“我要……”他把声音压得很小,怕惊动了昏睡中的贺顿。一旦贺顿醒来,前功尽弃。

老张不解道:“您病了?”

姬铭骢说:“快去。啰唆什么!”
老张赶紧一溜小跑把东西找了来。姬铭骢把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里,心想,是它吗?对,就是它。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须试一试!

他把金属小盒子中的膏状物涂抹在自己身上,然后进入了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的身体。这是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姬铭骢对自己说:成败在此一举!

贺顿狂哮起来,疯狂地弓起身躯,把十个指尖深深地扎入了姬铭骢的身体。幸好姬铭骢上身穿着衣服,不然就会血肉横飞。

果然!这一次,对了!姬铭骢找到了答案,当年,在绛香的母亲离开之后,她的继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凉油,强暴了绛香。从那时起,绛香就对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惧和仇恨,从此,她丧失了对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挥之不去的寒冷异质统辖在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由于那记忆太惨痛了,太肮脏了,她的意识只有选择了全面的遗忘。唯有遗忘,她才能告诉自己,你还配活着。唯有遗忘,她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生存的理由。这种埋藏极深的创痛,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运,甚至也决定了她为什么会学习心理学,为什么愿意救赎他人,为什么深刻地自卑,为什么在疗治他人的过程中,会让自己一蹶不振……

贺顿只觉得自己头颅里的压力像高压水管爆炸了,水雾弥漫了所有的思维缝隙。肌肉痉挛呻吟不止。她下意识地用右手击打自己的左手,然后两只手一块扇自己的嘴巴,从未听过的非人的声音传出喉咙,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好像一个妖怪潜伏了几十年突然露出狰狞面孔。耳朵里藏着一万座蜂巢,黄蜂鼓动翅翼,掀起充满芒刺的风暴。战栗滚过肌肤,一寸寸地蚕食着感觉,直到把整个胴体变成钢板。

姬铭骢抽身而出,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果贺顿要逃脱,他就把她按住。有时候轻轻地,好像按住一只蝴蝶;有时要用蛮力,好像抓住一个要夺路而逃的窃贼。他知道她极端痛苦,但怜惜就是纵恶。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烧。让所有的伤害回归原点,在那里将烙印消除,掩埋好尸体,打扫完战场,然后才能重新出发。这样,贺顿回头张望的频率就大大减少了。贺顿才能不再闻到死尸的味道,那腐朽之处飞起的乌鸦,也不会在深夜猝不及防地号叫了。

也许,还有很多潜在而深刻的影响,从那又凉又辣的清凉油中蒸腾出来,熏迷了当事者的双眼,值得她擦干眼泪好好思索,来日方长。此刻,号叫和自我厮打之后的贺顿,等到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完结,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个人都是一组拼图,只不过很多人拼错了方向。心理师的工作就是让它们各就各位。

姬铭骢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贺顿强烈厮打痛哭宣泄之后,又以非常平稳的口吻诱导她走出催眠。“现在,你是十三岁了……十四岁了……十八岁了……二十五岁了……你不再是绛香,你是贺顿……贺顿,你醒来了……”

姬铭骢揉揉被拧痛的胳膊,出了房门。老张等在外面,说:“没什么事吧?”

姬铭骢说:“没事。”

老张说:“我不是问的她,我问的是您。不要紧吧?”

姬铭骢说:“这是一次搏杀。就算挂点彩,也是值得的。”

老张说:“结果呢?”

姬铭骢说:“当然,胜了。给我放洗澡水,水热一点,我要好好清洗。”

老张笑起来,姬铭骢正色道:“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就是真的愚,一个不学无术的傻瓜。”

假装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

贺顿醒来后,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姬铭骢家。催眠并不是人事不知的真正睡眠,所有的细节她都记得。贺顿返家后,目光僵直,眼珠像豆荚中的一粒粉豆,完全没有焦点。柏万福看着不善,问她要不要到医院去看急诊?贺顿缄口不语,像死人一样倒头便睡。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时。柏万福看着害怕,几乎怀疑贺顿被人下了蒙汗药,仔细观察又不像,贺顿睡得很安宁,如同婴孩。只好由她睡去。

醒来后,贺顿第一感觉是恍如隔世。那个从绛香蜕变而来的贺顿已经渐渐融化,变得纸片一样菲薄。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粉碎后重新黏结起来的女人。躯壳和外表并不重要,真正的改变是在内心。所有的形式都无关紧要,即使是在旧有名字的蛹蜕中,她也羽化成蝶。

她想了很多。多年沉冤翻腾出来,严重的内伤曝光天下,腐烂发酵的往事,像地雷一样爆炸,血肉横飞生灵涂炭……

典型的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如果是一个脆弱的灵魂,会在这样的压榨之下损毁堕落,幸好贺顿坚韧而顽强,才刀口舔血慢慢恢复起来。

人心真是个奇妙的容器,你说它大吧,容得下江河湖海,风云变幻;你说它小吧,一个伤口可以流血一辈子。一个人有多少血,可以经得住这样从夏流到秋?一个人有多少能量能够经得起不停地耗竭?在这个意义上说,贺顿感激姬铭骢,他把一个潜伏的癌肿,以异乎寻常的方法挑开,脓血四溅,腥臭无比。在那一瞬间,屈辱与愤怒把原有的贺顿炸飞了,成了狼藉一片的碎渣。苦难就是整个世界,沉沦悲怆。硝烟散去,她看到了自己小小尸身横陈在腐臭的记忆池塘里,无数吸血的蚂蟥附在上面,好像一袭罪恶的袈裟。除了焚毁与埋葬,你别无他法。多年以来,悲惨往事蛰伏潜意识的底层,一如深海妖魔。你看不到它的踪影,却闻得到它的气味,它掀起的暗流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汪洋,操纵了所有航行的船只和飞翔的鸥鸟。你以为是自由的,其实它在不动声色地指挥你;你以为是成功的时刻,不过是它在窃笑;你以为是哀伤的时分,不过是它疲倦的哈欠……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散失魔法。从此,它咒语失灵。心理治疗比任何事情都更接近于修行,刹那就是顿悟。贺顿有望摆脱梦魇,开始进入自由时代。

因为觉得自己是从小就肮脏的女人,所以贺顿对性爱采取了散漫放任的态度。当然,她不会轻易凭这个赚钱,但谁又能保证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出此下策?那个曾经被填满了清凉油的身体,是一个丑恶冰冷的洞穴,从那里发出的恶臭寒气,如同龙卷风,生生不息。她恨自己的这一部分,既然它被践踏过掠夺过,那她索性敌视它,抛弃它,将它与自己分割和分裂。所以,她从来没有过性的快感,当需要用性去换取她所需要的东西的时候,在所不惜。

生活有一个怪异之处——你假装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即使蒙蔽不了自己,自己也为蒙蔽了别人而沾沾自喜。真相潜伏在那里,半夜如跳蚤般钻出来叮你,留下无数爪痕,让你长久遭殃。

如今她身处地狱,愤怒的火焰将牙齿炙热。

当她能够回首一度曾使她昏厥的痛苦之时,清算就已经开始。脚下有微微的暖气吹拂,如同令人酥痒的春蚕向上爬动。贺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冰融化的进度,极其微小然而锲而不舍。她渐渐地温暖起来,好像被放入炉火中的湿柴,先是干燥,然后才是燃烧。

灾难是由于母亲的失职,所以她在潜意识里,憎恶自己的母亲。这当然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当这个想法占据脑海之后,孩子的第一个反应是掩盖它。结果是贺顿把对母亲的怨恨化作格外地讨母亲喜欢。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过母亲,母亲回来以后发现贺顿变得异常乖巧,还觉得这一趟离家,让孩子长大了。后来不久,母亲就在一场传染病中离世,贺顿感到极其哀伤,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的仇恨得罪了上苍,才让母亲丢了性命。从此她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对天下所有的老妇人都噤若寒蝉。这就是她在柏万福的母亲面前,既桀骜不驯又百般反抗的根源。

因为自卑,她可以把身体当做一个筹码,答应了柏万福的婚姻。因为仇恨,她对柏万福的母亲永远无法亲近。她觉得自己的灾难来自于早年的父母离异,所以她对事关婚姻家庭情感的当事人,都报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因为她是一个破碎家庭的受害者,因此她对所有婚姻的解体都不安地抗拒。在心理师生涯中,她从本能上强烈地抵制所有的粉碎和重建,有的时候连自己也为之迷惑不解。现在,真相大白了。未能完成的心结,让她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师。

她期冀在遗忘中救赎,于是编造了自己的历史。

因为她对知识的渴求,使她对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怀有敬意。这就使她对钱开逸的那份情感,本质上绝非纯粹的性。

还有“真相”。内心匍匐着假象,就对真相趋之若鹜。无论真相对当事人是否至关重要,它对贺顿这个心怀暗疾的心理师是首屈一指的。所以,她不遗余力地追索真相,百折不挠。

永远的冷。永远盼着一把火。燃烧尽骨缝中的冰锥……

她逃避痛苦又迎接痛苦。眼前的痛苦成了她过去的痛苦的挡箭牌。或者反过来说,过去的痛苦成了她现在痛苦的盔甲。

恐惧这个东西,根深蒂固。如果不是你主动地去拔除,年龄的增长只会使它们以更多的化身隐藏下来,而不会自动消解。在每一个受过虐待的孩子身体里,无论他们后来成长为怎样魁伟的成人,甚至取得了经天纬地的成就,内心深处,依然驻留着一个软弱无能担惊受怕的孩子。

她不能从容地享有幸福,在幸福中会体验到莫名的危险与不安。幸福这种情感于她是如此陌生和稀有,是令人不舒服的考验,也是诱惑。幸福诱惑你躲开它,因为你觉得你不配。在困难和苦痛中,由于神经的高度警觉和敏感,贺顿保有清醒的判断力,但是幸福就不同了。面对幸福她束手无策。幸福是孤独的,她没有独自品尝幸福的能力,只好把幸福拒之门外。她无法忍受幸福带来的昏眩和特立独行,她只有逃避。

哦哦,还有那辆飞天的红色火车!那是压抑的能量和宏伟的理想铸起的幻想,在梦中飞翔。

剖析自己是痛苦的,如同古代的酷刑——五马分尸或是千刀万剐。也许比那更残忍,刑罚中的刽子手是一个人,受刑者是另一个人,这就是一种绝缘。在贺顿的反思中,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是同一个人,都是她自己。唯有将自己撕碎,肝肠寸断地裂解之后,才有可能重组。自己将自己割剔,刀刀见血精准犀利。你哪里越痛,越说明那里毒涎汇聚。你哪里越想躲避,越说明那里隐患深在……

贺顿是勇敢的,也是绝情的。她冰雪聪明,明白了自己的痼疾,毅然决然开始再生的铸造。这个过程是艰辛的,也是愉快的。剔除了腐肉,你不再爆发无名高热。放出了毒血,你浑身从未有过的轻松。你看人看事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你感到了发自内心的自由。冰河已经打开,道路已经开通,头顶上的紧箍咒已经找到了解码,从此天地一新。来自神的给神,来自鬼的给鬼;来自人的,留给自己。

终于有一天,贺顿开始问自己,惨祸密布的童年,有什么正面的遗产呢?甫一想到此题,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丑陋悲戚的疮痕,怎么会有好处呢?但是,任何事物对人的影响,都是双刃的。不可能只是好的方面,当然也不可能都是恶劣的方面。那么,衡量自己是否真正走出了阴影的试金石,就是看你能不能跳出三界五行外,更客观更冷静地看待过往的经历。

贺顿从胃里向外呕酸水,连鼻子都辣起来。

不!我不原谅!我永不原谅继父这个禽兽!她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她抬头望月,月亮变成了有棱有角的煤块,不再圆,也不再银白。月亮被烧焦了。

说完之后,她的生理反感稍微释放了一点,胃部好像熨平了一些。是的,寻求事情的另外一重意义,并不意味着原谅和宽恕。继父在母亲死后,另外娶了他人。贺顿在饱受蹂躏之后终于解脱,到老奶奶家度日,后来就出来自己混日子了。听说继父和人打架斗殴,被埋伏的人刺穿了太阳穴,一命归西。对继父的回忆如同尘封的墓穴,一旦打开了,愤怒的暴尘经久不息,直冲霄汉。

许久许久。那根恐惧的脐带从坟墓中伸出来,勒缠在她的脖圈上,直到她挥刀斩断,血肉横飞。举头望天空,太阳像一件残破的血袄,一滴一滴地把血样的棉絮抖落在地,血丝罩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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