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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2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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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河湟的贼手,他如何能安心的离开?
吕大防与韩冈渊深难测的双瞳对视着,从中没有找到一丝泄愤的情绪。他终于明白了,韩冈拒绝出手并不是因为一时之气,而是有着很明确的政治意图。
即是如此,吕大防确认今天是不可能说服韩冈了。心火上升,不过转眼就给他自己压了下去。韩冈的态度是正常的,总不能只允许自己压着人打,却不准他人反击的。
吕大防看着眼前的这位在关西官场上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在温和的笑容下面,是一颗难以动摇的心。吕大防一生阅人甚多,心知这样的人物,只能用道理来说服,动之以情是没用的,“玉昆,河湟开边已尽全功。但你可知道这几年来耗用多少钱粮,日后为了维持这一路安危,每年又要输送多少?”
韩冈笑了,这一事,他可比任何人都清楚。吕大防想用此来说服他,那是班门弄斧。
“如果能保证每年两千户的移民,再有五年的时间,熙河路就能在没有大战的年份中做到自给自足。就算移民的数量降到过去几年的三五百户,十年内也一样能做到自给自足,不须外路支援。”韩冈对吕大防说着,“家严分管经略司屯田之事。家严这两年一番辛劳,单是巩州今年一年的田赋,就已经可以支撑三万大军三个月的食用。而巩州屯田的开始,至今也不过才过去两年!”
“蕃人岂会这般容易收服?屯田处虽云荒地,但实际上就是汉人侵犯蕃人土地。蕃人不乐于此,日后战事必然不断。官军四处扑火,二三十年内,岂会有没有战事的年份?”
“要使蕃人顺服,当设蕃学于诸州,化夷为汉。教化一事,是重中之重。让蕃部首领之子去蕃学就学,他们是质子,但教习忠孝之义后,日后他们统领族中大权,自然会亲附我皇宋。”“至于眼前的动荡,那是免不了的。不过就算蕃人反叛不断,只要在村寨中设立保甲,并以精兵屯驻要地,河湟当可无恙。”
“保甲法……”吕大防微一沉吟,决定还是单刀直入,“玉昆,你对新法怎么看的!?”
韩冈讶异地看了眼吕大防严肃的面容,决定还是保持自己一向的观点,他在程颢、张戬面前如此说过,在吕大忠面前也如此说过,就没有必要在吕大防面前隐藏:“新法多是善法,只是施行中有所偏差。比如最近的方田均税法,虽然乡绅多有不喜,但贫民之中,却多有乐之者。三代以井田定天下田土,方田之法中,却是又几分井田的用意在。”
吕大防微微的皱了皱眉,真不愧是张载的弟子,说起田制便是井田。洛阳的二程那边也在说井田。甚至是王安石都没少说过井田,却是一点都不现实,只是这个年轻人让他有些琢磨不透,对井田的看法,不一定是真的。
“不知玉昆你可听说过市易法?”吕大防又问道。
“市易法?”韩冈模模糊糊的在章惇的信中听说了一点,最近就要施行的法令,但具体内容却是一概欠奉。
摇了摇头,就听吕大防解释了一通。
“谁提出来的?这……这……”这是疯了不成?!后半句话韩冈吞到了肚子里,但他真的觉得提出这项法案的人真的是想钱想疯了。
剥去优抚小商贩的面纱,这项法令根本是抢夺京城豪商手上最后一份大饼的宣战书。青苗贷,均输法,都已经将京城豪商们手上的利源一点一滴的剥夺,韩冈不反对从他们手上拿钱,但做事不能做得太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豪商们的背后可是一户户宗室,龙子龙孙们现在有许多都是靠着联姻的豪商们的经济支援才能勉强度日。豪商们没钱了,宗室们都要饿肚子。如果市易法当真推行,熙宁二年反新法的高潮,多半又要在今年再现——别指望他们不会反击。
韩冈的震惊,吕大防看在眼里,情知不是作伪。
但韩冈却没有吃惊多久,静了静神,道:“同声相和,那是党。事事反对,那也是党。新法之中,在下是有所取舍。新法之中,青苗、均输是善法,保甲、将兵,在关西行之有效。农田水利,只要行事者能收起好大喜功的心思,在不扰民的前提下稳步实行,亦是良法。但保马、市易,在韩冈看来就有待商榷了。”
“如此玉昆为何不上书言及此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韩冈现在只是一介边臣,哪有说这些话的资格。”韩冈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韩冈两兄皆殁于国事,国仇家恨俱在,誓与西贼不共戴天!至于其余,不是韩冈有资格说的。”
韩冈明确的向吕大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听说了之后,他原本全力支持新党立场已经有了动摇,至少觉得做得太过火了一点。但他更为明确的告诉了吕大防,如果不能支持开边河湟、攻取西夏的国是,那他韩冈也绝不会站到旧党一边。
这其实也是王韶秉持的观点,谁支持他立功,他就站在谁的一边。
吕大防有些失望,他看得出来,韩冈说得是真心话。而且他更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想法,不会轻易的更改。
河湟开边的成功,让始终支持他的新党更加受到天子的赞许,也必然能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当几天后,捷报送进崇政殿的时候,市易法必然会被推行下去。
‘一战误国啊……’吕大防暗叹着,放弃了说服韩冈的想法。
也就在三日后,就在五月初十,露布飞捷的信使奔进了东京城中,在原本就已经风急浪高的朝局中,掀起了更大的狂涛。



第46章 世情如水与天违(上)

端午过去已经五天了。前些日子弥漫在东京城大街小巷中的艾草味道,也终于在初夏的风中,飘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起来,院子里的石榴花开正艳。

朝阳的照耀下,火焰一般在枝头上跳跃的重瓣红花,透过支起的窗棱,透进王雱的房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佳人携手弄芳菲,绿阴红影,共展双纹簟。榴花照影窥鸾鉴,只恐芳容减。’

王雱的浑家萧氏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一手拿着梳子,一边问着夫婿:“这是欧阳永叔的咏石榴吧?”

“正是!”王雱也在整束着容装,一名小婢正吃力的举着厚重的官服,要帮着王雱穿戴起来。

看了窗外一眼,王雱摇头笑了一声。窗外哼歌的是照管庭院的仆娘。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佣妇唱着此曲,情景上未免有些不搭。

“欧九重病,已经没几日了,听说遗表都写好了。恐怕再过一两个月,《醉翁》一篇也就成了绝响。”王雱惋惜的说着,欧阳修虽是旧党,但诗词文章却是极好的,王雱也是很喜欢。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萧氏轻吟着欧阳修的名篇,不像丈夫还要想着党争,她的心中就是单纯的惋惜。

“明年上元可就真是要‘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了。”

低头捏了一下床边还在酣睡中的儿子的小脸,王雱对仍是一脸遗憾的妻子道:“你还是睡一会儿吧。夜里奎官哭得那么厉害,你也是一夜没睡好了。”

他的这个宝贝儿子,也不知犯了哪路阴神。自从随他入京后,隔三差五就在夜间啼哭,哭起来就没停。光靠婢女奶娘也让人放心不下,萧氏都是一夜起来三四次的照看着。

“还没去问过安呢。”

“不必在乎这些俗礼,爹娘都不会在意的。累了就多歇息,夜里奎官怕是还要哭。”

“官人,听说大相国寺中有个叫愿成的和尚,擅长符箓咒,惯会医治疑难杂症,不如请他来看一看奎官。”

王雱微微皱起眉头。他对鬼神之事一向不信,更别说符箓之类的巫术。僧人修符箓那更是让人觉得怪异。不过自家的儿子夜啼不止,日久必然伤身。名医既然治不了,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那就请他来府中好了,但也别太过期待。”

“奴家知道了。”

与浑家又说了些闲话,王雱出了小院,往父母所住的院子走去。他一向好交接,朋友众多。为了方便呼朋唤友,王雱住在相府东边靠外墙的地方,有个小门可以直通出相府去。方便是方便,但每天往父母那里的晨昏定省,就要多走不少路。

走到王安石夫妇居住的院落,正看到二弟王旁也正走过来,后面还跟着弟妇庞氏。

兄弟两人一个照面,王旁夫妇同时行礼,“大哥。”直起腰后,看看王雱身后,王旁问道:“大嫂和奎官呢?”

“昨夜你大嫂没睡好,今日有些不适。”王雱说了一句,又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今天是大起居,还得早点入朝。”

说着就领头进院向父母请安,而王旁跟在后面,脸色则是有些难看。

王安石夫妇此时早已起床,还有跟着父母住的王旖也在。请安之后,一家人就在一起吃了早饭,王安石和王雱起身进宫,还不是朝官、连正式差遣都没有的王旁则是回自己的院子。

被上百名元随围在中间,父子两人往宣德门的方向过去。十几对棋牌在前驱赶着闲人,一路上碰到的行人和官员,一看到宰相驾临,皆是立刻避让到了路边。

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这是宰相的威严。

马蹄敲击着厚重的青石板,清脆的如同雨打芭蕉。王雱就在马上,正与王安石说着话:“章子厚要出外,曾子宣已经兼了四五个差遣,吕吉甫的丁忧更是要到九月才能起复……”

王雱没说下去,他相信父亲能听明白他要说什么。王安石手下现在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人手还是少。除了章惇、曾布,还有守孝在家的吕惠卿三人外,也就曾孝宽、吕嘉问等寥寥数人可堪大用。

“韩玉昆还是太年轻。若是让他入京任官,有骇物议的事可以不计较,但资历太浅,一时还是难以派上用场。”王安石摇着头,“何况他也不会愿意。今次河州之事,以他的脾气,闹到最后说不定会辞官。”

为了保住河州,韩冈连给王安石和章惇的私信都走了急脚递,要不是王安石在通进银台司那里安插了人手,韩冈的私信说不定就直通到天子的案头上。正常情况下,谁敢如此犯忌?!不过韩冈连诏书都顶了,看他信中的说法,甚至连矫诏的事也一样做了。与此相比,他擅用急脚的罪过,真的不算什么了。

“河州真的难以挽回吗?……临洮堡那里的可是赢了。”

因为韩冈的奏疏,还有王中正的佐证。在朝堂上已经吵了两天了。河州到底该不该撤军,前日在被天子确定了之后,现在又被重新摆进了议事日程中。

“临洮堡解围,熙州可保无恙,但与河州无关。现在先保住出战前的形势才是最紧要的,河州只能等日后了……没有了王韶,熙河路只能先求自保。”

王安石也想保着河州,但一时之间,他却找不到接手熙河经略司的合适人选。西夏进逼德顺军,关西诸路的主帅都不能轻动,连召蔡挺回京的诏令都被追回了,哪里还有其他能压得住阵脚的选择?

而且在目前的局面下,谁都不会为王韶收拾他留下的后患——运气不好,可是就会把自己给搭进去。就算有心开边的大臣,也都是会选择暂时退军,日后再来攻打河州。这样不但稳妥,还能给自己留一个立功的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放弃河州的决定能通过的道理——满朝文武,找不到一个想保住河州的。

“但有苗授,有韩冈,并不需要让人来接手熙河。王韶说不定还会有消息,再等他个一两个月。等到河州平定,就算他不回来,也一样不会有事了。”

“怎么可能……那几个位置保不住的。”

让韩冈或者苗授暂代熙河路的做法根本不现实。一路经略,那是人人要抢的位置。落在韩冈、苗授的手上,就像小儿闹市持金,哪能不惹起他人的觊觎。

王雱又要争辩,就听到身后一身唤,“相公,元泽!”

是曾布和章惇两人赶了上来。

“怎么……出了何事?”在后面看到王安石父子似是在争执,曾布追上来就问着。

王安石叹了口气,“还是河州的事!”

曾布看了看王雱,笑道:“今天到了崇政殿再商议便是……再怎么说,熙河路总是能保住的。”

“军国重事,岂可谋于众人!?”曾布说得轻描淡写,王雱急得上火。气头上来,脸色都有些发白。按了按一阵发慌的心口,他对王安石说道,“前日没能阻止吕大防就是一个错字,现在再不及时改正,恐怕就再难挽回了。西府岂是会弃了河州就甘心的?”

王雱是一意支持韩冈,他早年就说过河湟若不能抚而有之,日后必是中原之患。如今若是从河州撤军,河湟开边大受挫折,这是他所不想看到的一幕。

“熙州不会放弃的,不论是谁提议都会压下去。至于河州……”王安石摇了摇头,关键还是在王韶的身上,没有王韶,他怎么保住河州?

“要保住河州,还不就是一个拖字?……”章惇叹着,他地位不够,前日没能阻止第二道诏令的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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