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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4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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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千人围在桥头两端,一时不敢都上前一步,几千只眼睛都望着石桥中央,已然瘪了下来、盖住了整幅桥面的异物。
狄贤疾步下城,很欣慰的看到他的部下不及自觉的挡住了城门内外拥挤的人群,还拼命挤上了石桥两端,然后守在了那里。
狄贤穿过人群走近了,终于发现那个圆球不过是个下端开口的气囊,跟着如今蹴鞠中踢得气毬差不多。但下面吊着的篮子里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尤其是在气囊的覆盖下,浮凸出来的篮子正不住的晃动,还有一阵阵怪声从中传出来,就更让人心生畏惧。
新郑门的监门官也是心头发毛,眼睛一转,就看到方才将自己扑倒在地的忠心部下,“张九四,你上去看看。”
“啊……?”
一片忠心换来了打前锋的资格,张九四满腔不愿的在瞪起眼的狄贤的逼迫下,小心翼翼的凑近了桥上的气囊。他几次想回头,却又在狄贤恶狠狠的瞪视中不得不又哭丧着脸往前挪着。
城内城外一时静了下来,人人屏气息声,几千双眼睛皆在看着张九四的行动。新郑门的守兵也都拿起了弓弩,只待蹦出个怪物来,就立刻动手。
漂在天上时看着是个篮子,张九四走到近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绸缎,也的确是个篮子。掌着腰刀,趴在篮子边上,低头向着里面偷眼望进去,张九四原本为了妖魔鬼怪而做的心理准备,却一下都落了空。如坠梦里的转回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回来。
“到底是什么?!”狄贤立刻问道。
“猪……猪……”张九四恍恍惚惚的舌头打了半天的结,最后蹦出一句话来:“猪该走南薰门呐……”
啪的一声脆响,狄贤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将说胡话的手下打醒。他大步走到篮子边,低头一看,的确就是一口浑身长毛的黑猪。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生猪哼哼唧唧的,一个劲的挣扎,撞得篮筐不停地在抖。
当狄贤抬起头来,周围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多少人一起挤上了桥。放眼望过去,黑压压的全是人,都张着嘴、踮着脚、勾着脖子向里张望。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连城头上都挤满了人。被堵在外面的闲人大声叫骂,拼了命的向往里面挤。守在里面顶住人流的守门将士,也快要吃不住劲了,各个脸都涨得通红。
“到底是什么?”仗着身份,郭忠孝几人爬上了城墙,扶着雉堞向下望着。
“猪……”何六耳尖,听到了一些声音,惊诧莫名:“这是用来运猪的?!”
“是韩冈……肯定是韩冈做的,难怪说是买船。”郭忠孝没头没脑的发言,让几名同伴都转头看向他。
“给洒家闪开!”一声虎吼,如同一记惊雷震慑当场,又将望着郭忠孝的几道视线扯了回来。
一名身高六尺有余的壮汉带着四名伴当,在城下的人群中左推右攘的排众而入。毛茸茸的一张胡子脸,面如锅底,双眉如帚,鼻子扁而宽,相貌猛恶无比。最特别的是他在不用瞪起眼睛已经让人心底发寒。
“尔乃谁人!?”狄贤一声断喝,几个守门小卒也随即持刀挡在狄贤的身前。
“洒家是军器监的!”壮汉操着浓浓的关西口音,左手探入怀中,掏出个做身份证明的腰牌来,甩手丢给狄贤。
“军器监?”听到这三个字,狄贤就是一怔,转而就有些不快。
不是因为军器监,而是因为判军器监的韩冈,将郑侠踢出京去的韩冈。虽然狄贤是武职,而郑侠是文职,但同样做着一桩差事,也算是点头之交。虽然整件事是郑侠本人不长眼,但他全家被发配去恩州,狄贤也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触。
至于周围,则是一片哗然。‘军器监、韩舍人’这几个字在人群中飞速传递。
狄贤低头验过腰牌,来人的姓名、身份都在上面,的确不是伪造,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周全,尔来何事?”
“还有什么?”周全抬起右臂,没有手,只有钩。右腕上装了一只铁钩,钩尖寒光闪闪,遥遥指着石桥中央,“这飞船是军器监的东西,要马上回收!”
“飞船?这是军器监的?”狄贤傻愣愣的问着。
“还能是谁家的?”周全大大咧咧的说着:“洒家受了我家舍人的吩咐,正管着造飞船的差事。今天绳子没拴好,给风刮飞了。要不是这样,洒家吃撑了才出来追,还累得跟狗一样。”
说了两句,一下仿佛醒悟了过来不该说这么多。一瞪眼,冲着狄贤狠狠一声大喝,“还不快点赶紧让人散了!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在城堵门口?”又回过头,冲着围观的人群很不耐烦的吼着:“散了!散了!”
狄贤看着周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指手画脚,心头火气大起:“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你的?!”
周全冷笑一声:“你倒说说除了军器监的韩舍人,还有谁能造出这飞船?”
“韩舍人不是说要造铁船吗?”人群中有人亮着嗓门喊着,惹起了几千人一起点头。
“铁船、飞船,都是一个道理的东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周全回头一扫城上城下、数千近万的围观群众,下巴扬得老高,只拿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冲着人,“一点见识都没有!”
虽然他只是个关西人,但他投向周围的鄙视眼神,却分明跟皇城脚下的居民看着外地乡巴佬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狄贤被这个在军器监挂着吏职的汉子气得脑袋充血,他可是官啊。但一想到身后被称作飞船的异物在天上飞的样子,对韩冈的畏惧顿时又冒了出来,那一位还有什么做不到?
“你再不快点,等我家舍人来,发了火,那就不关洒家的事。”周全现在却是一点不急了,“这飞船不值什么,可要是被辽人的奸细给偷了去,洒家一人可担待不起!”
听到‘辽人’二字,狄贤便心底一惊。要是当真被辽人偷学了去,眼前的这毛胡子脸要被治罪,他狄贤绝对也少不了一个罪名。而韩冈肯定要偏帮他的人,到时候难道要去恩州跟郑侠做邻居不成?
可也不能就这么放人啊……都已经通报了开封府,很快就该有人来了。而且不经城门逾墙而入肯定是个罪名,只是飞过去的是猪,不是人!再看看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一个不好就要出乱子,这到底要他怎么处置啊?
狄贤脑中一团浆糊。
郭忠孝几人这时在城头上愣愣的望着下面,飞船的名号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方才还在嗤笑着韩冈人品低劣,不顾师门大义。转眼就是飞船到了天上。虽然这一回是装了一头猪进去,但下一回说不定就是人了。
能让人飞天!
只在传说中出现的事迹,如今就在眼前。
只要韩冈说一句这是格物致知的功劳,不知会有多少士子赶往关中横渠,求着一个门生的资格。
笑韩冈?可笑得都是自家!




第48章 浮云蔽日光(下)
【今天就只有一章了。明天开始,便是新的一卷。】
这一天的崇政殿外,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无论班直还是内侍,都无心守卫殿门,甚至都不顾规矩,低声的交头接耳。
飞天遁地的故事只出现在传说之中,许真君的拔宅飞升更是人人都要羡慕,只是都知道这等美事轮不到自己。可今日偏偏出了异事,军器监竟然送了一个篮子上天了。装在篮子里的东西很好笑,是一头猪。但猪能飞上天,人当然也可以。
过去在宫中的传言中,韩冈只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官员,最多可以说一句前途不可限量。但此时在守殿班直和内侍们的眼里,跨进殿中的韩舍人他身上,却镀上了浓浓的一层神秘色彩,让人不禁联想起,他一直以来矢口否认的药王弟子这个身份。
韩冈走进了殿中,他们都竖着耳朵听着殿中的动静。
“韩卿!”赵顼略显急促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来,“军器监中可是有造能够飞天的船只?”
“确有此事,臣命名为飞船。”韩冈给了一个肯定地回答。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在说着此事不值一提,“不过此前仅仅试验了三五回,只敢装上禽畜,还没到载人上天的时候。臣本准备等能送人上天之后,再来禀报陛下。”
竟然是真的!
韩冈答得如此爽快,反而让赵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是在听着枢密使吴充有关河北禁军改编的汇报,没想到半途中,权知开封府的韩缜匆匆忙忙的求见,一问之下,竟然是军器监送了一头猪上了天,惹起了京中的大骚动。
猪飞上了天,这话乍听起来很好笑,但细细想来,就让人笑不出来了,甚至让赵顼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这可是飞天啊!
一边的吴充,也是觉得韩冈的行事越发的不合正道,方才他就灌输给了赵顼不少危言耸听的话。一等韩冈承认,便站了出来,厉声喝问:“韩冈,你好好的板甲不去打造。却做这等神怪之物,致使京城骚然……”
“少见故而多怪。虫鸟皆能飞天,也不见有人惊讶。”韩冈毫不客气的打断吴充的指责,“若是一个月下来,天天都能见到飞船上天,也就不会有人再多看一眼。上元节的灯会,年年万人空巷,观者目眩神迷。可若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京中日日有灯会,京城百姓还会有兴致吗?……习惯之后,也就只是平常而已。”他很是不屑的一笑,“柳河东《黔驴》一篇,想来吴枢密必定听说过。虎之畏驴,乃因其不知驴。待其知驴之底细,那驴也便成了虎的腹中之食。只要日后京中天天可见,明其底细,也就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吴充脸色气得发青,赵顼却没有关心。他性急的问道:“韩卿,你到底是怎么让船上的天?”
韩冈冲着天子欠身一礼:“臣对此已在《浮力追源》有过说明,此与铁船同理。只要整体的密度小于水,铁船便能浮于水。若想浮于空气,只要比空气轻就行了。飞船之所以能飘在空中,就是因为其整体要比空气轻。”
“气难道有轻重之别?”赵顼追问着。
“空气无形而有质,乃物也。其既为物,自有轻重。热气则轻,冷气则重……”
“一派胡言!”这下轮到吴充打断韩冈的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越是高处就越是寒冷,何曾见过高处反比低处热的?”
“正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故而热气会往寒处行,此乃天道循环,阴阳互补之理。若非如此,飞船何能飞天?”韩冈微笑着:“而且热气上浮寻常即可见,只因吴枢密是君子,故而不知。”
吴充知道韩冈绝无好话,正待发作,赵顼则抢前一步,好奇的发问:“韩卿此话何解?”
“礼记有云:君子远庖厨。吴枢密仁人君子,故而不知厨中之事。而韩冈不才,则是略有所闻。即便是厨中烧火的粗实女婢,也是知道热气是往上走的,否则烟囱何不往地底修?”韩冈语带讥讽的反扎了吴充一记。
吴充没想到韩冈口舌不饶人,脸色更加阴沉:“不论飞船之理如何简单。可世人多愚,日后必会有妖人以此为仗,用来煽惑世人。”
“若是不知情由,飞船确是会让人有些惊讶。不过论其本源,也只是俯仰可见的寻常之物。韩冈亦仅是根究其理,进而推而广之。所谓格物致知就是如此。人皆有知,只要教化得力,必然让妖言无所遁形。如果今日韩冈拿出一艘铁船,不知世人可会惊讶?”
吴充就是等着韩冈这句争辩,立刻追逼道:“若当真能教化万方,飞船当会遍及天下。”他转身对着赵顼:“臣恐日后天下城垣便从此无用,就连皇城也要任人出入了。”
此话一入耳,赵顼便不自在的在座位扭动了一下身子,若是贼人从天而降,城垣的确无所施用。
韩冈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枢密是在说有人能从比开宝寺铁塔还要高的地方跳下来潜入宫中?既有此能,五丈宫墙亦难挡。”
“难道飞船只能上,不能下?”
“飞船之大,犹如屋舍殿阁一般。悬于空中,或许会忽视。但若是降下来,只要眼不瞎,何人看不见?再说了,飞船随风而行,如蒲公英一样,无风不动,乃是随波逐流之物。可不是如同行人车马,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韩冈和吴充斗起了嘴,赵顼听得不耐烦了。说了半天,都没说到他关心的事上。提声打断了两人的争辩:“韩卿!这飞船一物,究竟本于何处?格于何物?”
韩冈先为此前的失礼告了罪,然后回道:“回陛下,就是市井中常见的孔明灯。只不过放大了百倍,从只能带着蜡烛的灯盏,变成了能载人的飞船罢了。”
“孔明灯?!”赵顼惊诧无比,他可是从小就看着孔明灯点着升空,从来都没想过能由此造出可载人的飞船来。
“正是孔明灯,燃烛便能浮空,便是因为灯中空气受热之故。”韩冈瞥了面色发黑的吴充一眼,“只要当场看一下飞船的构造,也就能瞧出其中的门道了。世间之事往往亦是如此,看似鬼神莫测,一旦说破,其实一文不值。”
赵顼不意韩冈说得这般轻巧:“韩卿,铁船不过是浮水而已,飞船可是能飞天啊……”
“不知陛下何有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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