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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5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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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旖问道:“官人不也是半个程门弟子吗?”
“为夫是想看看他将先生的行状写得怎么样了。”韩冈解释道,行状是叙述逝者世系、生平、生卒年月、籍贯、事迹的文字,多由门生故吏或亲友撰述,是日后墓志甚至是留名国史的个人传记的依据,“这么长时间,至少草稿该打好了。”
……………………
韩冈这边尚没有动静,但文彦博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了洛阳城。
不以为然的有之,摇头暗叹的有之,幸灾乐祸想看热闹的则为数更多。韩冈这位年轻气盛的都转运使到底会怎么反应,人人都想看个究竟。
富绍庭当天晚上就把这一件事传到了他父亲那里,还疑惑不解的问道,“潞公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行事怎么如此颠三倒四?”
“文宽夫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只是年纪大了,越发的刚隘狠愎。”富弼敲着手中的玉如意,不屑于文彦博的作为,
其实富弼过去与文彦博关系还不错,仁宗时,富弼主持开六漯渠,政敌贾昌朝曾暗中唆使司天监的两位官员说开六漯渠是仁宗皇帝龙体欠安的主因,要以此来构陷富弼,而这件事就是文彦博一手压下来的。不过文彦博的品性,富弼了解得更清楚,恋栈权位,行事刚愎,这都是有的,
“都七十五了,还不自请致仕,你以为他是什么性子?……倒是韩冈,为父倒是想看看他会准备如何应对。”
“任谁都不能忍吧?”富绍庭想了一想,“听说韩冈没有当场发作,在后面的酒宴上,出来的人也都说他言笑自若。但儿子想来,他少不了要记恨上。最近韩冈春风得意,天子都为了他将御史赶出了朝廷。潞公如此‘礼遇’,想必不是上书朝廷,就是借职权跟潞公过不去,河南府中的事务也不是挑不出错来。”
富弼冷冷一笑:“韩冈若当真这么做,日后就不足为虑了。”
富绍庭惊讶的咦了一声:“王介甫不也是这样?当初也没少辞相、称病要挟天子,多少人被他逐出京城!”
富弼摇摇头,“那是为公,此是为私。韩冈若是做出此事,哪里能与他岳父相比。”虽然政见截然相反,但富弼也不会否认王安石的人品。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不过如果韩冈做得大方,以后你倒可以多亲近亲近。”




第32章 荣辱凭心无拘执(下)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清早,韩冈便升堂理事。
转运使的工作是‘总一路利权归上,兼纠察官员以临郡’,也就是处置一路租税、军储,以供邦国之用、地方之费,同时还有监察地方官员的职责。
其实说起来,转运使就是个劳碌命。一年至少有半年要在外面巡历州县,审核帐册、检察积储,对路中的官员依功过进行奖赏或处罚,做得尤其出色或是特别不堪的,更是要上书朝廷,加以推荐或申请贬斥。而衙署中的庶务,基本上是由留驻于治所的转运副使和转运判官代劳。
故而韩冈第二天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走过场,也就是引见一下衙中官吏,并对漕司衙门辖下的仓储情况有一个大概的认识,并没有花费韩冈太多的时间。
初来乍到,衙署中的公事并不会一起堆到韩冈的面前,否则就是挑衅了。不过该让他过目的也有,方兴做为韩冈的助手,先行给出几个参考意见,最后交给韩冈处断。还有一些小事,韩冈门下的幕僚也可以给挑起来。作为都转运使,他本来就只要统筹全局就够了。
熟悉了一下衙门中的人和事,韩冈就准备退堂,他昨天已经派人通知了程府,说自己今天要来拜侯,没有必要多耽搁时间。
列于堂上的官员按着官品高低,从低到高依次告退。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这时忽然站了出来,向韩冈拱手行礼:“运使,下官有一事容禀。”
韩冈看了一下这位突然出声的官员,是转运司的管勾帐司,姓孙名霖,在转运司中主管财计,算是仅次于转运副使和转运判官的属僚。
孙霖当着众人的面请求留下来说话,这与崇政殿君臣议事后,宰执中的某一人自请留对一样犯忌讳——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构陷谁人——当然,这也是表明亲附韩冈的立场最为简单直接的手段。
可惜的是,韩冈并无意用破坏规则的手段来开拓班底,既然文彦博正摆明车马的跟他过不去,多少只眼睛盯着自己,凡事就要做得光明磊落。
“可与李副使有关?”韩冈问道。
李南公闻言身子一震,孙霖连忙摇头,“没有。”
“那就好。”韩冈点头道,“楚老请留步。本官初来乍到,衙署之中尚显生疏,孙帐司所欲陈达之下情,可能还要劳烦楚老。”
在孙霖站出来后,李南公和其他官员都想着要尽快离开,尽管他们都不直孙霖的为人,但走得慢了,更是危险。谁也没想到,韩冈竟会出言将李南公留下来。
李南公愣了一下,转身犹豫的瞥了韩冈一眼,又看了看孙霖,遂走回来,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前站定。
看到转运副使和和韩冈的亲信方兴一起旁听,孙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韩冈不让他拖延,“好了,孙帐司,现在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了。”
孙霖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下官前日点检路中账籍,却见河南府中公使钱开支数目,与前账不合,其中似有隐情。且河南北关诸仓仓储之数,两账亦有所不同。下官恳请运使将之彻查。”
“……上一次检查河南府库帐籍是什么时候?”想了一想,韩冈问道。
孙霖一愣,不知韩冈为何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南公就在旁插话道:“是在去年的九月。”
“才四个月。”韩冈沉吟了一下,“依序下一次检查河南府库帐籍又该是在何时?”
“应该是在明年仲春。”李南公已经明白了韩冈的心思,回答得飞快。
“明年……”韩冈一笑,转头看看提议的孙霖,“还有问题吗?”
孙霖脸色发白,连连摇头。虽然李南公说的顺序其实是京西北路的顺序,而韩冈担任的是京西路都转运使,南北两路合并,这个巡查的顺序是应该加以调整的,从洛阳起头理所当然,他既然如此提议,自是有所准备。但韩冈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他哪里还敢有问题?
韩冈并不知道洛阳这里的府库到底亏空了多少,但有问题是肯定的。任何账目,都不可能挑不出错,无论前世后世都是一样。韩冈如果抱着找茬的心思去查洛阳府库的账,必定能找出一堆错来。
可眼下的情况,就是他查出实实在在的亏空来,报上去都是他韩冈借机报复文彦博的失礼,无论有理无理,落在世人眼中都是他的器量偏狭,日后有的被人说道。
就是眼下应当轮到查验河南府的府库帐籍,韩冈也会设法拖个一年半载,何况洛阳帐籍库存刚刚经过点验不久,他又怎么会追上去赶着要查?韩冈可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去交换河南府账目的明白清楚,想想自己岳父最后受到的待遇,韩冈还没有对皇帝忠心到那等地步。
韩冈如何会做这种蠢事?!
明年开春再查也不晚,到时候文彦博填补不上亏空,韩冈自有应对。
示意孙霖可以走了,再让方兴送了李南公离开,韩冈起身穿过大堂后方的小门,向后院走去。
孙霖这话说的并不是时候,要不然,韩冈也不会如此对待这位来输诚的官员。他也希望能及早在转运司中收服一两个可供驱使的手下。可惜他犯了大错,韩冈的报复心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强烈,更确切一点,是韩冈不想让外人认为自己的报复心强烈,只能拿孙霖来做个靶子。
对此,韩冈也不觉得可惜,愚蠢的同伴比敌人更为危险。不懂得察言观色,只知道奉承上官。这样的一位官员,如果能留在敌方的阵营还好说,自己若是将他留在身边,只会害人害己。
其实如果没有文彦博弄出的这档子事,韩冈的确是打算从洛阳先查起,查过之后,两年内就可以少往洛阳来。他其实有想法,将转运司的治所暂时移到汝州或是唐州——洛阳毕竟离着渠道太远,往来并不方便。
虽说方城那里有沈括先行勘察,将设计蓝图和沙盘模型先弄起来,眼下是开春,什么工役都不可能开始,但韩冈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还要检查襄汉漕渠沿途的各州各县,将需要调动来清理河道、修造轨道的物资、资金和人力,给筹备起来,时间也是很紧张。而且一旦开工,韩冈就必须去当地坐镇,谁也不知道只靠沈括一人,工役的现场到底会出什么事情来。
……………………
程家眼下还很平静。
尽管前一天韩冈刚刚抵达洛阳便遣人送来了诸多礼物,但在程颢、程颐眼中,都不如韩冈在拜帖上写下学生韩冈顿首再拜的字样。
——韩冈对于程家的尊敬才是真正的礼物。
同时河南府官员在文彦博的影响下,都没有出城去迎接新上任的京西转运使,这一件事,也传到了程家。
程颢程颐都对此不以为然,文彦博这么做,说难听点,就是小肚鸡肠,不像是宰相所为。就算其中有几个陷阱,可只要韩冈一切做得光明磊落,所谓陷阱对他来说,就是大道坦途一般。
不过二程与文彦博也有几分香火情在。前两天文彦博还请了他们的父亲去参加同甲会,给足了两人面子。
程家在勋贵遍地的洛阳城中,只能算是寒门素户。二程的父亲程珦,做了一辈子的官,还比不上韩冈的三五年。如今致仕在家,也只有一把年纪可以称道。也就是靠了程颢、程颐的声望,让他可以与文彦博一起饮宴终日。
“其实当年子厚表叔在洛阳讲学的时候,也是靠了镇守河南府的文潞公。”程颢开口与兄弟程颐议论着,“不管怎么说,文潞公对子厚表叔有着一份宣名举荐的恩德在,今天还是得劝一下玉昆,让他不要与之争执。这样即能还了子厚表叔旧时的举荐之恩,对玉昆本人来说,也是同样不损声名。”
与总是带着温文笑意的兄长不同,程颐永远都是板着一张脸,严肃无比:“文潞公做得差了,韩玉昆则不能跟着一起错。他来了之后,当时要劝诫一番。”
程颢点点头,韩冈怎么说都是他的学生,不能看着他做错事。与文彦博这位元老为了点面子斗起来,世人只会说韩冈有错,年轻的官员在老臣面前,本也没有面子一说,不敬老,那就是错!
已经过了中午。韩冈昨日约定上门拜访的时间是在午后。程颐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看外面的阳光:“韩玉昆快要到了吧?”
程颢摇摇头:“还没听到喝道声呢!毕竟是第一天升堂,也不知要耽搁多久。”程家并不富裕,宅院狭小,坐在家中的后院,都能听见前面大街上来往宅邸的货郎唱着的太平歌。
但程家的司阍这时匆匆的从前院跑了过来,连一向提醒他的礼仪规矩都忘了一干二净。在大程小程两位名儒面前直喘着气:“小韩龙图到了,正在外面求见。”
程颢程颐也没能料到,韩冈并没有穿着紫袍金带,也没有带着他的旗牌,而是换了便服,轻车简从的抵达了程府门前。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一)
韩冈带着几个随从从转运司衙门穿过了小半个洛阳城,终于赶在约定好的时间抵达了程家门前。他的到来,并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没有旗牌官在前开道,也没有一众元随左右护持,连官袍饰物一样都没有穿戴在身上,除了久居高位养出来的气度风采,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世家子弟。
不过程家的司阍不会这么没眼力,韩冈他也早就见过了。虽然他没看到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轻车简从的都转运使。当年韩冈在门前雪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给他留下的印象刻骨铭心。连忙上前来迎接,又让另一名司阍进去通禀。
韩冈下了马,随从们便将坐骑拴在程家门前系马桩上。随口与上来奉承的司阍说着话,一边看着程家的外墙。
老旧的宅院还是跟他上一次来时一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少了积雪,多了些生长在墙头和瓦片上的杂草。以二程的名望来看,这间老宅的确算不上宽敞。安贫乐道四个字,也能算是合得上。
韩冈只在门口稍作停留,程家的大门便从中而开。
韩冈登门造访,程颢、程颐并没有出来迎接,世上没有老师出迎学生的道理,但程颢家的儿子端懿、端本,还有程颐的长子端中、次子端辅,一个个都被遣了出来。
韩冈与程家算是通家之好,程家的子弟韩冈全都见过,见着也不拘谨。行礼问好,忙了一通之后,便领着韩冈进门。
韩冈被领进程家的正厅,一家之主程珦被请了出来。刚刚参加过文彦博的同甲会,也快往八十走的程珦须发皆白,如银雪一般,但精神旺健,面色红润,显示日常保养有方。比韩冈几年前上京考试时,看着还要年轻一点,久违的程颢、程颐则侍立在左右两侧。
韩冈稍稍加快了步伐,几步站在厅中央,向着程珦跪拜问候。就算他已经是国之重臣,但还是依照旧时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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