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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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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这个城里的人吗?路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从学校到家的路。” 

    “一共不就两条马路吗?” 

    “不止!” 

    另外几个女兵说:“欧阳干事逗你呢,小菲你跟他较什么真?” 

    小菲笑是笑,但心里有些委屈:说都说到我家了,怎么无心问问我家住哪里?有几口人?都旅长一介武夫,都晓得嘘寒问暖。欧阳萸带领四个女兵进了剃头店,拐上个木楼梯,就听见留声机奏的西洋乐曲。留声机和唱片都老掉牙,乐曲常常出现下滑音,阴阳怪气。欧阳看看留声机说:“文物啊。” 

    坐下之后,欧阳萸对等候在台子边上的侍者说:“乡下浓汤有吗?” 

    “请先生再说一遍。” 

    “算了,就法式洋葱汤吧。五份。起司少放一点。” 

    “对不住,什么‘气死’?” 

    欧阳萸四周看看,眉毛扬起来:“没走错地方吧?这是什么地方?” 

    “玫瑰露法国菜馆。” 

    “没有起司?” 

    “我去厨房问问。” 

    “不必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 

    “炸牛扒,炸猪扒,炸马铃薯,炸土司。都上?” 

    大家安静极了,听欧阳萸在黄腔走调的西洋乐里点西洋菜。侍者穿白制服,虽然站得恭敬,表情有些不屑。他知道解放军是农民的军队,农民进城开洋荤,点出的什么莫名其妙的玩艺来?“洋葱汤”?他要去厨房和大师傅好好笑一场。侍者用纯正的淮北话说:“我们的萨其马全省有名,恕我向大军先生大军小姐推荐一下。” 

    “你来这家吃过饭吗,小菲?”等侍者高贵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欧阳萸问小菲。 

    “没有。”小菲看看包金的壁灯,又拿脊背撞两下火车厢式的高靠背。“我们家哪吃得起这种馆子?我妈买一斤黄豆芽要吃三顿呢!”她无忧无虑地笑笑,欧阳萸眼睛在她脸上定了一会。 

    “就这样多好。”他看着小菲说。 

    “嗯?” 

    “你自然起来很好。上台一使拙劲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部分
兄妹开荒(1)

    小菲忽然说:“那我再也不上台了。” 
    欧阳萸发现其他的女孩子有些受伤害的样子,马上说:“我看过小马的戏。马云霜很知道分寸。”他指着辫子扎一条花手帕的丰满女兵说。小菲已知道小马在上海的学生剧社是台柱子,演过曹禺的两个女主角。看看,这不就是一个现代的大美人加女才子吗?“朱敏也不错。小申的《兄妹开荒》我看过两次呢!”欧阳萸在四个女子中搞共产主义,按需分配。 

    叫的菜上来了。冷的热的甜的咸的稠的稀的一块来,摆一桌子,人的胳膊和餐具都没处放。女兵们中间只有小马吃过这样复杂的洋餐,欧阳萸站起来,替她们每人把牛扒在盘子上切成小块。 

    小马在他松垮垮的军装前襟蹭到她脸时,仰头笑着说:“谁是马云霜啊?瞎叫!” 

    他手上的刀叉停在小菲的盘子上,懵懂地看着小马。 

    “我们几个女同志一块改名了!” 

    “噢,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改名?” 

    “官僚!”小申说。 

    “改成什么了?”欧阳萸问,人坐回椅子上。 

    小马欠起屁股,伸手掀开欧阳萸的军装衣兜上的盖子,拔出一枝笔:“喏,写给你看!”她拔掉笔帽,拉过欧阳萸的手,把字写到他掌心上。 

    小菲见欧阳萸飞快地看她一眼,脸绯红。小菲想,他或许对小菲长时间的追求心知肚明。他看她一眼是要她别吃醋。小菲当然不可能不吃醋,这个女子怎么对男人动手动脚?居然是对她小菲一往情深的男人! 

    她觉得她膝盖给一股温热的力量稳住了。欧阳萸的腿又细又长,骑他那匹老瘦马也比别人风度好。小菲一身都往下泄,留声机呜呜咽咽的提琴声此刻一圈圈转在她脑子里。她泄成一摊水似的淡淡恬恬地看小马继续调戏欧阳萸。没有用的,真戏在桌子下面。欧阳萸说:“噢,都是红的,对吧?马丹、申赤、朱绯。” 

    “好不好?”马丹(马云霜)问。 

    “好。”欧阳萸说,把手掌给小菲看。“好吧?” 

    小菲点头,笑笑,看也没看清那些字。她看出欧阳萸有一点尖酸。 

    欧阳萸起身向侍者要账单,马丹说:“不对,差一个菜。” 

    侍者伸着手指数了数满桌盘子:“不差呀。” 

    “法式洋葱汤呢?”马丹问。 

    小菲心想,她做上管家婆了。 

    “噢,对不住,这个豌豆汤算起来比洋葱汤贵两分钱。你们上算些呢。” 

    欧阳萸说:“你们这是法国菜馆呀?” 

    “是啊。”侍者对土包子们很耐心,“全省就这一家。” 

    “豌豆汤是德国菜。”马丹说。她跟欧阳萸搭档得很好。“你以为解放军都穿大裤裆,用抽水马桶当洗脚盆是吧?” 

    欧阳萸哈哈大笑,申赤和朱绯也笑。马丹说:“肯定是你们大师傅昨天多煮了豌豆汤,没卖完,今天说,慰劳解放军吧,他们小米加步枪吃得出什么把戏来。”马丹一口淮北话。 

    侍者赶紧解释,说大师傅大概读错菜单了,他马上回去请他补过。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洋葱汤还没上来。欧阳萸对小菲说:“你估计他们在干什么?”他指指屏风后。 

    小菲摇摇头。 

    “在种洋葱。”他说。 

    这次是马丹哈哈大笑。她和欧阳萸旗鼓相当,轮流坐庄寻这座小城的开心。小菲对欧阳萸又吃不准了。 

    结账时欧阳萸从每个口袋都掏出一把钱来。东一把西一把堆在桌上,侍者数一数,说钱不够,还差五百块。欧阳萸从身上拔下钢笔:“谁把金笔给我当了,能当好几千。” 

    “礼拜天,当铺不开。” 

    “那抵押呢?” 

    “对不住,我们从来不抵押。” 

    欧阳萸看着侍者的脸发呆。马丹说:“告诉他部队番号,明天给他送钱来,不就行了。想难倒解放军,长江天险我们都过了!” 

    “不行大军小姐!” 

    “别胡叫!小姐是资产阶级,是我们的敌人,懂不懂?”马丹立刻占了一个上风,又占一个上风。 

    “不能赊账,老板要请我滚蛋的!”侍者的小碎步直往后退。 

    “把你老板叫来。他给我们吃这种东西,还敢收那么多钱,解放军收拾的就是这种奸商!……” 

    小菲这时把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往欧阳萸手里一塞。“够了吧?”她的钱是给母亲的见面礼。 

    欧阳萸马上把钱交给侍者。侍者转身跑着圆场,凤阳花鼓灯似的叫板:“五个解放军结账啦!没给小费!” 

    欧阳萸把侍者喊住,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找出个铜子,往桌上一按。侍者又跑圆场回来,拈起铜子叫得更加嘹亮:“解放军给了一个大子的小费啦!” 

    马丹领头,欧阳萸紧跟,大家又笑一阵。出了门,因为还正笑在劲头上,小菲和欧阳萸告别也是潦潦草草。走出去十多步,小菲停下,看着三个女子鞍前马后地跟着欧阳萸,心想,哪怕他回一次头也好,小菲回家步子都能硬扎些。 

    小菲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和一匹黄马。她脚步一顿,想往回转,邻居的孩子已经跑着朝巷里叫唤了:“田苏菲回来啦!” 

    小菲在家门口看见都旅长的警卫员把一群孩子往外哄。孩子们一看小菲走来,七嘴八舌地说:“田苏菲有马没有?”“田苏菲会打枪不会?”“田苏菲走路低着头,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呢!”孩子们议论她就像她不在场似的。一个大个子男孩说:“田苏菲吃包谷不消化!”“不是的,是吃香瓜,吃拉肚子了!”“田苏菲给她妈拿条帚苗追着打,直喊‘救命啊!’”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部分
兄妹开荒(2)

    小菲原来很懊恼他们把她小时见不得人的老底揭出来,忽然她就想开了。再讲响一点,让首长听听,看还有没有胃口娶她。 
    都旅长坐在藤椅上,粗呢子军装从藤椅的破洞里挤出一块。小菲妈笑道:“看这丫头有没个样子?来晚了都不赔个礼。” 

    小菲跟妈约好是三点回来,现在已经四点了。她先跟都旅长敬了个军礼,听见外面孩子一声哄笑。警卫员硬是把孩子们推出去,拴上了门。都旅长反客为主,手指画了画对小菲说:“坐坐坐!吃什么?炒米糖?花生?”他把小菲妈预备的几小盒果食递到小菲面前。小菲还没来得及伸手,他手已经先插到花生里,替小菲做了主张。他动作大惯了,这类秀气的待客摆设经不住他一只大手进去,没抓起什么来,倒碰落不少花生到裂缝的地板上。 

    “部队又要打仗了。还不知道吧?”都旅长说。他看小菲摇摇头,又说,“这回恐怕走远喽。” 

    小菲发现妈和警卫员都没了。不知什么时候知趣走开,把小屋单单留给她和都旅长。 

    “去哪里?”她心都乐得直开花。要打仗,又走得远,远征的旅长就顾不上她小菲了。 

    “去广西。剿匪去。” 

    “这么远?!”她也不知道广西在哪儿。 

    “所以你有空回来多陪陪妈妈。这一走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到她了。”都旅长说。 

    小菲差点说“我也去?!”不过她知道这话说不得,太不进步。都旅长告诉她,文工团要挑一批年轻力壮、多才多艺的跟部队走,剩下的就跟另一个团凑成话剧团。他讲的意思是精华都是部队的,留下的人给老百姓打捞渣子。小菲两眼直直地看着鞋尖。鞋是小伍送她的,黑布面子脚尖贴着云形的黑皮。她要能做小伍就好了,跟着首长打天下去。她偏偏毫无着落地爱欧阳萸。小伍肯定是“精华”,肯定不会留下让人把她当渣子打捞。小菲不在乎做渣子,跟欧阳萸一块给打捞到哪里去都行。都旅长还在接着操办小菲的人生,叫她不要和母亲顶嘴,他已知道她怄母亲的气出去投奔革命。 

    晚饭很丰盛,小菲见母亲从草捂子里端出炖的、蒸的,从碗柜里端出冷盘小菜,又从屋檐下摘下个盖篮,里面是一块棉垫子,包着一砂锅红烧肉。母亲从剧院回来就开始打点这顿晚餐了。她烫了酒,点上小暖炉,让小菲给都旅长揣进衣服里。小菲在母亲面前从来很乖,便照办了。都旅长见小菲替他解军装纽扣,哈哈大笑,说:“哎哟我这贤惠妹子也!” 

    晚饭后都旅长回去,问小菲跟不跟他走。小菲说她得跟母亲住一宿。等都旅长和警卫员走了,小菲抓了军帽就告辞。跟母亲说第二天礼拜一,早操上得早,怕赶不回去犯纪律。话是真话,但早上赶路比晚上安全。小菲妈什么洞悉力?马上就说:“你看不上人家,是吧?” 

    小菲说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相处都没处过。母亲叫她少来那种闲书里看来的一套,什么相互了解,相互尊重?小菲要是不了解都首长,妈了解,他跟妈把他三十六年桩桩件件事都讲了。就是讲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他也不差,是瘸是瞎是麻?大不了身上有几个弹眼子,哪个人不是靠衣装啊?人脱了衣服都是走兽。 

    母亲见女儿两眼呆滞,眼神凄惨,把话放软些。“一个女人聪明就聪明在趁年轻给自己找个大靠山。你多福气啊,大靠山自己找你来了。妈讲句没脸的话,你有靠山,妈也能靠靠。过去妈打死都不肯讲这句话。” 

    小菲发现母亲在抽烟。她没注意母亲什么时候卷上了烟,已经抽了三根了。母亲从父亲得了痨病后就戒了烟。什么时候又续上这一嗜好的?在她半夜出走之后?母亲的烟丝装在一个旧烟盒里,烟盒有一个长槽,放卷烟的纸张。烟丝有些是焦糊的,显然是从烟屁股里拆出来的。晚上母亲去剧院和影院门口捡烟屁股的样子顿时刺痛了小菲。她一定是款款地向一个烟头走过去,先用鞋尖踏住它,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飞快地弯下腰,或者漫不经心地蹲下,装着拔鞋,把烟头拾起来。小菲看见红木柜的门把断了,没有被修理好,床下的鞋被趿得塌了帮子,屋角一些棕黄的水渍,是屋顶漏雨留下的。小菲越留意发现的迹象越多。母亲穷途末路的迹象。没了小菲,她失去了精神和志向,她放弃过。 

    若不是因为要在家宴请都旅长,也许这个家更破败不堪。为了这次重大会见,她重打精神,在一片破败上竭力修补,红木柜子上了蜡,又拿出多年前的挑花台布,台面一片浅褐色的茶渍给一块茶巾上剪下的类似挑花补上了。一块鹅黄被面拼凑出一幅窗帘,两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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