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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第2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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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济,照顾不到,或者是有别的缘故?』

胡雪岩脸一红,心知道『别有缘故』四字,是古应春说得含蓄,这『缘故』,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七姐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她实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胡雪岩又说∶『等七姐稍微好一点,你同她说∶她说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细细想一想,结结实实拿它改掉。』『小爷叔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古应春欣然答说。

第五章

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算是个尊称。这罗四姐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长毛作乱,纷纷逃乱,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游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

『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原来那小大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购,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象居孀在那里。『』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一个莲步姗姗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即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听说过,阜康福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等下他也要来的。』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奇+書网…QISuu。cOm]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转徙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象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罗四姐,换了我,也会象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四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错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捡。

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士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银两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

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先是吐血。』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不骨。』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顺。

『七姐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须明言,就会知道。于是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那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太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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